Long Distance

起床之后,文文换了床单。昨日购买的郁金香躺在梳妆台上。厨房的桌子上有康乃馨,鲜活、雀跃,插在一个矮玻璃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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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stream

Published

June 30, 2022

转自纽约客

起床之后,文文换了床单。昨日购买的郁金香躺在梳妆台上。厨房的桌子上有康乃馨,鲜活、雀跃,插在一个矮玻璃瓶中。

冰箱里塞得很满,橄榄、果酱、熏火腿片、奶酪,她买了红酒、面包,还有在罗马咖啡厅常见的圆饼干。他们很显然吃不完这么多。

文文其实不想就这样烂在房间里,她向往着砖石街道上的白鸽和阳光。但同时,她又想着和韦恩瘫在被窝里,深溺于鹅绒的海浪,慵懒得像一只猫。她很喜欢在床上吃饭的点子,尽管这似乎有些不切实际——弄不好会搞得一团糟,而且没地方放盘子。这需要些许提前的安排,安排在傍晚,她想,夕阳最适合佐啤酒,金黄的阳光将窗户的网格投射在被子上。她还计划着很多,关于一切他和他会一起做的事情。

她的手机响了,是他的消息:刚下飞机,出了机场就打车过来。

他是说他等不及了,但这热切在冷冰冰的短信上显得很违和。她想,或许在这见面前最后的一小时里不打电话是他欲擒故纵的小情趣吧。

自韦恩买了机票之后的这几周,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而之前,恋情尚新鲜时,他们常常闲暇时发消息,或通话至深夜。

这和在加利福尼亚的经历不同,那时文文在那边做一个课题,而韦恩在附近的城镇里做工程师,他们直到文文离开的前一个月才见到面。在共同的朋友家晚餐后,他们在深夜一同回到了文文的公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但尴尬的是,略欠热烈与浪漫的同时又略显轻浮。最后一周时,他们去了一个餐厅,心照不宣地想用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告别为他们的关系正名。

然而,当文文到罗马后,他们的通信又突然间变得暧昧起来,言语也不经意间放肆。她在信里写清晨的河畔,暮色下的摊贩与凉亭,她甚至专门去偏僻的小展馆只为在信里貌似不经意提上一嘴。她专心地用书信塑造着自己对生活的热情。

她如今在罗马的职务是一名语言学博士后。她会坐地铁去那所保留着法西斯建筑的大学,在校园咖啡厅和同事们吃午餐,周末他们会一起去喝酒或爬山。文文其实和享受在学术环境里的生活,她欣赏同事们的热情、节制、理性和包容。不过这些都不会出现在写给韦恩的信里,她希望自己在他眼中是——一位住在罗马的女孩儿,痴迷于生活本身。

韦恩说,他每次都满怀欣喜的期待她的信,她的文字让他仿佛生活在这座自己从未去过的城市。如果没有信件的沟通,文文或许会觉得罗马这座城市有些割裂,或者说不和谐,只有每次信中她带着偏颇的呈现才让她自己意识到这座城市那些可爱的地方。





听到楼下计程车停下的声音,她穿好衣服下楼。

韦恩有些凌乱地从车上下来。外套、毛衣、背包、还有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他现在似乎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矮,且苍白。他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

文文隔着些距离向司机喊话,谢谢,再见,谢谢你了!实际上,她可以更隐晦地炫耀自己的意大利语的,但她没有憋住。

嘿!韦恩向她打招呼。他们互相亲吻了一下,在嘴唇和脸颊之间的地方。

上楼后,他们把行李箱放进卧室,然后坐到厨房桌前。韦恩并没有很饿,他吃了几块碗里切好的水果。

“要小睡一会儿吗?”

“哦不用了,”韦恩说,“那我可能下午就起不来了,要不趁着我们还有精神出去转转吧。”

我当然不想睡觉,我想和你在一起啊,他明明可以这么说的,毕竟我们才刚重聚。

她在她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无袖的长外套,这是她上周专门新买的。韦恩穿上他的运动鞋。

他们沿着电车轨道一路走到了河边,一路上他们没说话,文文略有些不自在。到萨布桥边时,韦恩拉住她的手。

“再往前点就是我最喜欢的桥了,”文文说,“我们过会儿会走这座桥的。”

“我相信导游的话。”韦恩说。

再一次的,文文开始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周末感到兴奋。在加州时,她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感觉十分摇摆。他们第一次上床时,她甚至觉得他很抗拒。在这几个月的通信里也是如此,她对韦恩的感觉同样不稳定,有时他能准确地嗅到她信里的精心的伏笔,有时又展现出一幅木讷的直男面孔。每当这时她就生出些怨气:在她到罗马之前,她朋友就总拿那些意大利男人开她玩笑。想到自己在这轻浮的城市里依然努力坚守,而他却如同一块石头一般,一股委屈就在心里徘徊。毕竟按照她信里所塑造的,一位着迷于世界和生活的女士,理应让其他人为她所着迷。





她曾走过一次去往餐厅的路,还为此特意找了一条藤萝摇坠的小径。她有点得意于发现的这条小路,餐厅的后花园宽敞而明媚。服务员开朗随和,没有对文文的意大利语表现出不耐烦。他们点了意大利特色的前菜,韦恩建议来点啤酒。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文文把手伸过桌子,在他的手背和小臂上摩挲。

之后,他们爬了洛山,从山丘上俯瞰这座城市。文文说起她学校里的同事们,加以些许恰到好处的浮夸演绎。他是个好听众,不打断不质疑,安静地听她说起那些天才或是傻瓜。回到河岸,他们坐在温柔的蜂蜜色的灯下,来了一杯清冽的橙子酒。酒意让谈话活跃起来,他们的手在桌下热烈地相互纠缠、抚摸。

“回家吧。”文文说,然后招来服务员。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桥边时她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大可以直接打的回家。

“我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件很怪的事儿。”韦恩突然说道。他们此刻正在桥上漫步,他的手绕过她纤细的腰,她半倚着他,夸大着酒意走出摇曳性感的步伐。

“当时我边上有位女士。”

“Wow,漂亮吗?”

“她跟我说了一个离谱的故事。”

“我喜欢夸张的故事,”她含糊到。

“我感觉她可能几个月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我挺同情她的。”

“你这是在试图让我吃醋?”她俏皮而腼腆地抬头看向他,露出微笑。

韦恩停下来,收回放在她腰侧的手。他脸上的伤心,或者说失望,让文文觉得很傲慢。

“她是真的遇到麻烦了,”韦恩认真地说,“她是个老太太。”

“哦,好吧,”文文说,“你一开始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是个老太太呢?”

他们的谈话多少就到此为止了。文文的骄傲让她没去问那个老太太到底说了什么,韦恩也没有再说下去。

回到公寓,韦恩问她是不是让她不开心了,如果是的,他很抱歉。

他们坐在厨房的桌子边。

文文确实有点感到扫兴,但她打算只要韦恩再表现一点歉意她就不追究了。韦恩确实再次道歉了,却紧接着提醒,或许该睡觉了。

韦恩绝不是不解风情的人,他意识到自己扫了兴,并及时地表现出谦逊。若非如此文文或许会真的发火,但此刻,韦恩的得体反倒让她更加憋闷。

“你要是想睡就睡咯。”文文站起来往卧房去,却恍然发现最后一丝挽回今夜的机会已经被自己掐灭。她脱下外衣,换上T恤和短裤。

当韦恩进来时,她正背对门躺着。他在行李箱里摸索着,然后蹑手蹑脚地洗漱,上床。有那么几分钟,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文文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沉闷。

文文两条腿相互摩擦了一下,她自己感受着自己光滑的皮肤,沮丧地想到今天的蕾丝睡衣是白穿了。



事实上,在文文来到罗马之后是有过一次艳遇的。她和同事们于一个周日探访亚壁古道,有人邀请了一位堂兄,他来时穿着皮夹克和乐福鞋,叫里卡多。

他看着这群外国人的运动服和水瓶,摇头打趣道,“你们这是要去爬珠峰吗?”他和文文排在一列,一起走完了大半的路程。里卡多在路上风趣地谈起这条小道的历史,文文侧耳倾听,没让里卡多发现她作为一名学者在这方面懂得远比他多。他的故事讲的十分生动,称赞着文文的敏锐和聪颖,并时不时开别人一个大胆的玩笑。之后大家前往野餐,文文和里卡多暂时分开加入了不同的讨论。准备离开时,里卡多告诉文文他们的住所离得不远,他可以送她回去。接着他们一同走进了文文家门口的一家小酒吧。

酒吧里,文文告诉里卡多,她已经处于一段关系里了。她说起这些只是为了减轻负罪感,同时也不想里卡多陷入窘境,文文心里对里卡多并没有什么抗拒。被人争夺的感觉总是好的。听了她的坦白后,里卡多把放在她脸侧的手轻轻拿开了,他们付清了酒钱,里卡多对她道了晚安。



脱离了明媚晴空的渲染,雨天的罗马并不浪漫。你需要去适应一座城市不加粉饰的样子,正如你要接受卸下华丽妆容后的伴侣。

这正是个雨天的早上,阴冷、潮湿。文文把电暖器搬出来,他们穿上袜子和毛衣,在桌边喝茶。

“我们可以去马西莫宫,”文文说,“或者去博盖斯,不过肯定要打车。”

“那你更想去哪?”

“我本来打算我们一起散步从公园穿到博盖斯去,”文文停了一下,“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那就选另一个好了。”韦恩说。

他们很快穿戴整齐。韦恩走到文文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看向他,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能来这里我真的很开心。”他说。

“昨天我有些矫情了……”文文说。

“哦不不,我也很为抱歉。”

“我自己毁了一个浪漫的夜晚。”文文摇头。

“没有,那依然是个美好的晚上,”韦恩说,“只是有点小波折罢了。

“我当时也没有吃醋或怎么样,”文文说,“就是犯傻了。”

在出租车上的时候,韦恩说起了故事的后续,文文没有再开口打断。但是他错过了两边的风景了,文文想。

那天飞机上坐在韦恩旁边的女士早在其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然而婚后不久,一些问题就逐渐暴露出来。结婚前,她没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预兆,只是觉得他有些怪。她遇到他时,他应该是卖肉的,就在她家不远处,然而一次她出城后才发现,她丈夫在这一带声名狼藉,被称为屠夫。但那时已经太晚了,她已经怀上了屠夫的孩子。在生下小孩之后,他和孩子度过了人质一般的十年。

“等一下,”文文说,“什么?”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韦恩接着说,而且也不是完全像恐怖故事或者新闻那样浮夸。那个女人被囚禁时仍然有些许自由,而且最终她和女儿想办法逃跑了。这不算是分局,她确实是想办法逃离了。韦恩补充说这个故事本身肯定复杂得多,不知道她们怎么做到的,屠夫再也没法找到她们,打扰她们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用’屠夫‘这样的称呼,”文文说,“而且这个故事太不靠谱了。”

“她当时就是这么称呼那个男人的,”韦恩说,“她不想说起他的名字。后面还有更糟的,她上飞机前才参加了一场葬礼。”

“谁的葬礼?”

“那个屠夫的。”

“你能不能别说屠夫了?”文文皱了眉头,“而且她为什么要去参加他的葬礼?”

“她带着女儿去的,这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的是意大利人?”

“不是,但她很多年前就搬到罗马了。她把罗马当自己的家了。她现在是一名画家,这是在她遇到屠…她老公之前她一直梦想的职业。”

“胡说八道,”文文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是真的,她还得过奖。”

“她成为了一名画家然后住到罗马?她在逃离施虐者十年后又回到他的葬礼上?”

“人都可以重新来过的。”韦恩说。

“我不知道,”文文说,“这多少有点太离谱了。”

“好吧,毕竟你当时没亲耳听她说。”

他们此刻已经快到宫殿了,文文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这是个可怕的故事,”文文手里拿了刚买的门票,“你当时听完应该挺难过的。”

他们到了壁画馆,绘满繁盛植物和小鸟的房间让他们的心情从方才的紧张中舒缓了下来。当他们出来时,已经是雨过天晴。他们站在人行道,看着晴空下来往的车流,突然又感到这是明媚而崭新的一天。

“我饿了,”韦恩说。他们在售货亭前吃了腊肠帕尼尼,然后走到海龟喷泉,坐在空旷的广场上。韦恩说,今天就算之后啥也不做也仍然美好。他们早早回家了,没有在外面晚餐或是小酌一杯。





或许是因为几个月来太多的想象,直到他们真正纠缠在一起时文文才回忆起被幻想掩盖的真实——他并不激烈,而是害羞般不愿直视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她没有责怪他的草草收场,也没有坚持让他慢下来或是眼神接触。如今她所需求的肯定更多。文文感受到刺痛,她猛地拉紧他让他停一下,再用双手引导着他的动作。她不知道这种痛是哪来的,是她自己在装模做样?抑或是心里的芥蒂导致的?

无论如何,他们结束了。性事不是负担,不该如巨石一般压在心头。他们躺在床上温存了一会儿,闲扯三五句。在楼下咖啡厅吃了早餐,文文建议他们去梵蒂冈,或是罗马论坛。

“这次出行会很棒的,我可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罗马。”

“拿些自拍杆,”韦恩说,“还有腰包和帽子。”

文文对这些和通信截然不同的体验感到欣喜。他们去了伯格赛美术馆,穿过公园,走过西班牙阶梯。韦恩说,作为重头戏的博物馆可以留到下次看。

这是个瞬息的小美好,因为他们正畅想着下次。

他们坐在教堂对面,各自吃了一大杯冰激凌。

美好的一天,他们各自如是想到。





在大学里,韦恩和文文的名字总被人拿来开玩笑。名字的巧合似乎让他们的关系显得更合理,似乎注定要在命运里相逢一样。

文文的同事们周末约在奥斯汀斯的一家酒吧聚会,文文说她可能会带上韦恩一起去。“如果你不是太忙的话。”同事略带调侃意味地给她留了个台阶。

看韦恩吃完冰激凌后,文文问他愿不愿意去参加她同同事的聚会。

“只要你不觉得尴尬就好。”

文文喜欢这个回答。



她们沿着河走到一个被改造成酒吧街的旧工业区。文文的同事们坐在后面一张长桌边,桌上有一些炸肉和空杯子。当他们走进的时候,人们欢呼起来,“双W情侣来了!”他们过分的热情仿若是为了在韦恩这个外人面前炫耀小团体内部的紧密。

拉丁语学者托马斯从后面搂住他俩,“喝点啥?”他问。

韦恩要了啤酒,文文要了一杯红酒。当托马斯转身走向吧台的时候,文文看到长桌远端的里卡多。她并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一时间有点慌张。文文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如果里卡多有轻浮的表现,她大可以和韦恩说她第一次碰到里卡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里卡多正在和丽贝卡,一名数字存档方向的同事交谈,他侧过头来,和文文的目光有一瞬相触。他狡黠地一眨眼,似乎在说”哦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又或是在说”哇哦,瞧瞧你,带着男友来了。” 里卡多玩味但友善的眼神让文文感到很愉悦,他拉着韦恩绕桌转了一圈,一一介绍同事们。

“这是里卡多,我们徒步时他是个优秀的向导。”

里卡多拍了拍韦恩的后背,“吃点薯条哥们儿,不然我吃完就没你的份儿了。”

韦恩和里卡多的一拍即合有些出乎文文的预料,似乎是里卡多公司正在使用的软件和韦恩的开发有些关联,对此文文并不了解。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丽贝卡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过了一会儿,丽贝卡去了卫生间,回来时则加入了其他人的讨论,而里卡多和韦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聊到了音乐。等文文有些气恼地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吃完了一整蓝薯条。她坐起来一些然后把一只手放到韦恩肩膀上。

“哦,嗨。”韦恩回头,看到是文文。

里卡多还在说话,自然地仿若从未见过文文。

“你可能还有些人没见到,”文文说,“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

韦恩似乎意识到了文文有些情绪,但他可能并没有重视。

“好,我们去见见他们。”他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大家都很喜欢韦恩,他们说下次韦恩来的时候要给他一场欢迎晚宴。韦恩则拍胸脯保证要给他们做拿手的铁板烧。文文并不知道什么铁板烧,她甚至不知道韦恩会烧饭。

很快韦恩又和托马斯聊了起来,托马斯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要梳理艾克符号文集。文文拽了拽韦恩的手,说他们该走了。

“她是领导,”韦恩做出投降的手势。

“随你怎么说。”文文说。





对于韦恩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他们梳理了一个单子,写满了最后想做的事儿。他们打算先不考虑所有要买票的景点,但是决定要早起,赶在高峰前去看斗兽场。文文推荐了圣比尔托,可以看米开朗基罗的带角摩西雕像。她在地图上示意他们会到蒙蒂区,看一段独特的街景。韦恩建议最后一晚可以以特雷维广场收尾。

“这不是那个有名的喷泉吗?”

“但是那边人太多了,”文文说,“我们可能甚至找不到地方吃饭。”

“那我们可以回家吃,”韦恩建议,“我下厨。”

“这听起来很不错。”文文说。她起身跨坐到韦恩腿上,和他面对面。纵然他的匆忙和她的怨念仍在彼此拉扯着,但他们都能感受到冲突在逐渐淡化,如果韦恩能多留一阵子他们可能真的调整到一个完美的节律上。

“或许我们也可以干脆不吃晚饭。”文文看着韦恩的眼睛。

韦恩似乎在考虑,然后嗯了一下。文文想,如果韦恩能能再多待一阵子,在他们熟悉对方后,或许他会逐步打破自己的矜持。





对于韦恩和文文来说,一起打发一天的时间根本不能算任务,他们快活地完成了清单上的一个又一个条目,甚至还去后街逛了一大圈。在蒙蒂街,文文正在看一条鲜艳的宝石项链时,韦恩问是否要帮她买下来。她漫不经心地看着,没有说实际上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这条项链。走出商店前她带上了这条项链,韦恩说她戴这个很好看。

他们为晚餐购买了红酒、蘑菇和米饭,然后打车到特莱维喷泉,他们觉得看一看人潮涌动中的喷泉似乎也很有趣。

“来吃最后一杯意式冰激凌。”韦恩说。

“这可能是全罗马最不适合吃冰激凌的地方。”

“总比我回家再吃要强吧。”

在街边,他们在一家闪着花哨灯牌的冰激凌店前开始排队。

“这是专门宰游客的。”文文说,“店员都不是意大利人。”

“都排上队了就别说了,看把你精明的,机灵鬼。”韦恩说,“我想尝泡泡糖味的。”

“你能不能不小心错过明天的航班啊?”文文说,“这样我们想吃多少冰激凌就吃多少。”

韦恩把她搂到怀里,文文脖颈处感受到韦恩的鼻息。

“我的天哪!”韦恩说。

“嗯?什么东西?”

“难以置信,”里奥轻轻放开文文,“那个是我在飞机上碰到的那位女士。”

她正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她独自一人,露出的胳膊在冷风里有些发抖。她扯着微笑,时而自言自语,装作一个人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文文的第一反应是在她认出韦恩前赶紧转过去,但是韦恩已经举起胳膊招呼起来,那个女人走到他们这边。

“这是我在飞机上认识的朋友,”韦恩介绍着彼此,“这是文文。”

女人的名字叫珍妮特。

“你住在这附近吗?”韦恩问。

“额,差不多,”女人左支右绌,来回翻动着手掌,“我的意思是,不是很远。”

她说她下午经常会来这边犒劳一下自己。

“让自己开心开心,挺好的对吧?”她笑着说。文文觉得有些别扭。

轮到他们了,店员催促着他们,并没有给他们仔细尝试口味的机会。文文重复道这是个游客陷阱。她要了一杯开心果口味的,韦恩是牛奶巧克力,珍妮特要了一杯混合口味的,草莓、榛子和焦糖,还放了一块威化饼干。点单时她说的英语。

“我来买单。”韦恩打开了钱包。

“你太贴心了,”珍妮特看向文文,“他真的太体贴了,不是吗?”

文文礼貌地微笑。

“真美好啊。”珍妮特说。然后他们一同走到街的尽头。

“嗯~~,总之,今天很高兴见到你。”文文以女主人的姿态说道。她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但她不想再一同走下去了。他们挥手作别。当珍妮特走远,文文告诉韦恩她是对的。

“你什么是对的?”

“关于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啊?”

“她很显然不可能住在罗马,她甚至不会点冰激凌。”

“她当时确实看起来有些茫然。”韦恩承认。

“我是说,谁会每天下午都去那种地方买冰激凌?”

“机灵鬼开始了。”韦恩调笑到。

“而且,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画家。”

“机灵鬼反击了。”

“认真点,”文文声音大起来,“我是在分析情况。”

“那你想分析出什么?嗯?”他也不再说俏皮话了。

“分析出,你!被!骗!了!”

“这有点过分了,”韦恩说,“她可能只是稍微夸大了一些事情。”

“她编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文文几乎是喊的。

“但是你刚才也看到了,她并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儿。”韦恩皱起眉头。

“你怎么能帮一个满口谎言的陌生人说话,还因为我指出了事实就指责我?”

“你怎么回事儿?这哪里值得生气了?”韦恩说。

“因为你天真到幼稚,固执的天真。”

“但是无可否认我切实听她这么说的。”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唯独选你做听众?”

“她说我看起来很和善。”

“是啊,你还真幸运。”文文觉得生气,但又觉得很可笑。

“这都怎么回事儿?”韦恩说,“我们情绪有些失控了。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好好过吧。”

“你还真是个烂好人。”文文说,“除了我你对谁都这么好。”

“你这么说的话怕是就有些偏颇了。”

“你那么同情飞机上那个疯女人,和她聊了好几个小时;你还承诺要为刚认识的朋友烧饭,你花了一整个晚上听他们讲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甚至没和我说一句话!”

文文觉得自己似乎说的有点过了。

“你是说酒吧那晚上吗?”韦恩说,“我只是想给你的朋友们留个好印象。”

“是啊是啊,”文文说,“你努力地在给每一个人留好印象。”

他们站在万神殿前,周围有些冷清。

“这儿还挺好看的。”韦恩说。

他就是这样,文文想,想扯开话题。

“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叫里卡多的吧?他其实对我有意思,而你一整晚都在和他聊天。”

“我并不知道。”韦恩说。

“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会在意的!”

“强词夺理。”

“你会更关心他是不是对你有个好印象。”

韦恩转过头去面向大楼,文文此刻很有抓过他肩膀让他再次看向自己的冲动。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里卡多发生过什么呢?”

“那时你的自由,你的选择。”

“闭嘴!”文文说,“停!”她吼起来,“能不能别再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不存在一样?”

韦恩没说什么了,又或许他在低声咕哝着什么。

“我或许应该告诉你我和他睡了。”话虽然出口如此,文文觉得自己还是有解释的余地的,毕竟自己只是想让他为了自己而生气。

沉默了片刻,韦恩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文文有些震惊,震惊于他只是回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也震惊于这个问题本身。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无声。

“不好意思。”文文说,“我刚才太生气了,只是气话,我和他其实什么也没有。”

“O.K.”韦恩说,一字一顿。他看起来很疲惫。文文依然诧异于他后续什么也没有问。她毫无根据的想着或许这是他的一种体贴。

他们回家,做了炒饭吃,然后做爱。韦恩要打包他的行李箱。

他的飞机是早上的,先到伦敦转机,然后再到加利福尼亚。他要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他说她就不用起来送她了,没必要。

“别傻了,”文文说,“我肯定要送送你。”

早上,韦恩起来淋雨、穿衣。文文进厨房的时候看到他拿着一张便签纸在写什么。他把纸叠起来,压在花瓶下面。

瓶中的康乃馨已经干了。

韦恩仍然说他不用吃早饭,他去机场吃点就可以了。而且,他说他的出租车马上就到了。他们一起下楼去。

“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在楼梯上拥抱了一下。





回到公寓,文文泡了一杯茶然后坐下。她把这段日子发生的种种在心里一遍遍梳理,每一次都越发觉得其美好而非扫兴。

花瓶下的纸条里,依然是感叹这次美好的到访,他说他盼望着下一次来访。他在”如果”一词下打了双横线,尽管不知道具体含义是什么。看似好像有些讽刺。

他没有道歉,确实他也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过去的几天里,文文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断断续续。她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去询问:韦恩那天是怎么回复珍妮特的故事的?他在飞机上到底和她又说了些什么?文文觉得他当时肯定不会去质疑那位老妇人,他不是喜欢试探别人的人。他或许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听珍妮特诉说,安静的仿若根本没听进去。

她有时,感觉,或许有些理解珍妮特了。一个孤单的老女人,不得不夸大、编造一个离奇的故事,只为了让一位友善的年轻人多陪自己一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