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段时间里,有时候就是这样。
我的关节在痛,我大晚上出门或许是想寻找医院。
我摇摇晃晃在巷道里漂浮,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晚穹是一个锅盖儿,把迎春街道这个大面团扣起来,下等人们的毫无建树的忙碌在里面发酵,释放出湿热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我。一股子热烈、羞耻、发霉的馊味儿。
我本在北方苟营,被一位暂且可称之为江湖术士之人引路,入了程式之道。此后南下,来到迎春街落脚,躬耕于代码,还有计算和算计。我,一位包身工兼商贩,走访在网路世界的大街小巷里,兜售自己以及自己曾经的产出。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小贩,这样我就可以在这座看不见海但是吹得到海风的城市里穿街走巷,每天早上在巷口和卖糖葫芦的打个招呼,中午蹲在石头桥边,成为一名吃盒饭的挑夫,有时候能拉到活计,要我到城北新区去,或是去隔壁城市的海边港口。傍晚时候,我在黄昏下抄近道回家,并不搭理那些站街的女人。亦或者,我甚至可以成为一名乞丐,中午仍然在石桥边,晚上在火车站,凌晨在长途汽车站。
听闻中世纪有背着书籍的漫游者,叫做移动图书馆,他们一路向没有目的地的远方走去,在荒漠里挖泉眼,在寒夜里燃篝火,收集晨露,舔舐灯芯。他们把书籍和其内容物传播到沿途的村庄和城镇,在教堂里休整,主教会给他们泉水和面包。也有背着药箱的医者,苦行僧,旅行家。不能成为商人,使节,背负福音的传教士或是菲迪皮德斯——我们不能、不许、不敢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这是漫游者的禁忌,否则会遇到异象,妖灵,海市蜃楼和走不出去的怪圈,最后生生渴死或是累死,无一例外——这是漫游者的灵性的自我保护,对于一名漫游者而言,抵达目的地比死在路上可怖无数倍。漫游者应当永远只有歇脚的地方,而没有目的地。
多么令人向往!我热爱漫游和太阳。
然而,哪怕是迎春街这个发酵的大面团,我都鲜有逃离。阳光普照之时,我却需要阴暗的寓所帮我遮挡阳光,方能让屏幕的磷火般的光被我看清。当悲悯的黑夜的女神降临,向沉睡的人间世垂下她的双乳,我从这发面团的孔洞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啜饮暗夜的浑浊宁谧的乳汁,疗愈我因久坐而滋生出肿痛的关节。
我多想把后背对着大海,一路往里面的里面走去,顺着海风的方向走得满面尘土!于是我在家里翻找我的藏书,有《零基础Python》,《Java从入门到精通》,以及《阿弥陀佛么么哒》。那么,我要踏上去传播程式之道的旅途吗?正如那个引我入门的江湖术士一样?产业变迁、技术迭代、AI驱动、大数据算法、百万年薪、出人头地 …… 我追随者那个人的步伐来到了南方,可是南方没有以莫大的关怀和宽容接纳我,南方摧毁了我的关节,并催我去漫游。哦,我还有一本《阿弥陀佛么么哒》,那我去传播心灵的救赎?可是,这本高深的书我自己尚未参悟透彻,我又何德何能成为一名传播者?
原来,成为一名漫游者,或许你首先要精通地理,星象,宗教,占卜,历史,文学,其次再有你自己所独到的本领。可我只懂写代码,还写得不够好——我刚刚来到南方的时候还怀揣着梦想去应聘360的工程师(我曾无比崇拜那神奇的加速和杀毒功能),不出所料地铩羽而归,面试官告诉我,我仍然需要沉淀。这样一看,我又不知道对那位引我入行的导师该是愤怒还是感激了。京畿的大地,冗余的行政岗位,浑浑噩噩的年年如一日,没有碌碌,只有无为,可我活着,而且见得到太阳。这不好吗?我被人恶意注射了名为追求的毒药,毒发而南下,可我又两手空空,只揣着一大裤兜子的政治觉悟。
别说漫游了,我连逃离都没有资格。
2
除了向往,促使我拖着浮肿的疮痍之躯体在夜晚离开寓所的还有厌恶——我和一位歌唱家分享领地。此人比我更早来到迎春街,昼夜颠倒,是黑夜忠实的颂赞者。据说他糜烂的嗓子也曾在阳光下发出洪钟般的声响,不过本人是不怎么相信的。歌唱家占据里屋,整夜整夜地发出毒蛇吐信子般的阴郁调,犹如有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令听者浑身不自在,特别是他每每要唱到高潮的时候总会收住一口气,偏不让那最痛快的乐句顺畅的发出来。他那充满憋气感和压抑感的喉音极具感染力,让我听闻之后呼吸不顺,有一种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憋闷。我害怕极了,于是每晚离去,出门寻找一些宁静。
歌唱家说,他养成这样的唱歌习惯是忌惮邻居的投诉,虽然据我所知从未有过邻居投诉他。随着年岁渐高,这个瘦弱显老且一无所有的中年男人的自卑和自尊迅速膨胀,生长的速度远远胜过他嘴里的溃疡和头皮上的藓。他无比在意自己仅剩的臆想出来的得体,吃方便面都不发出声音,身上有汗的时候就不敢坐地铁,并且不愿和异性肢体接触。他常说,在和女人牵手之前,你就要做好把她娶回家的准备。他认为这会在女人心里塑造他负责任的光辉形象。他瞧不起乱牵手的男人。此君最害怕和女人做爱。
当然,我觉得歌唱家的担心对于邻居而言肯定是好事,他如鲠在喉的唱腔只能穿透到我的房间,并不能突破墙壁的封锁。之前在我们的隔壁住着一对儿情侣,男方是一位归国留学生,据说是失眠症患者,如果他被打扰,我相信他会以很客气的形式来商榷。后来,留学生和他女友分手了,不知原因,只知道他依然深爱着他的女友。传闻说,分手前,他担心女友的下一任会虐待她,于是他就自己先虐待一遍女友。从那以后,留学生的失眠症似乎就痊愈了。歌唱家自此对他嗤之以鼻,再不会因为学历而尊敬他。我觉得这件事儿超出了我能理解和评价的能力范围,我时常在晚上出门的时候还会在楼道里碰到他,和他客气地打招呼并且偶尔请教一两个问题。凡事都有两面,书读多了肯定要牺牲一些什么。
留学生姓余,学的设计,年纪和我相仿但好为人师,我喊他老余,因此君出手阔绰爱好请客,我有时也会喊他余总。我们彼此刚认识时,老余在附近一家工作室上班,听说正在准备一笔资金要把店铺盘下来,又或者打算自己在别处另开新店。那时候我对多金的余总敬重且谄媚,觉得他住到这破落的迎春街肯定是另有什么原因。
我还没走到巷口,腰和胯骨就又痛起来。但我还能忍受,且我已经习惯了忍受,平日工作时,我的手腕和颈椎的痛感只会更强烈。那位引我入行的人曾提到过升降桌,工学椅,分体键盘云云,可暂时,我的苦痛并不值得用这么多金钱来救赎。
我停下来歇息,看到有猫窜过去。迎春街里的野猫很多,老余曾说要开一个收养所或者宠物店之类的铺子,不为赚钱而是为了做善事,可惜最终也不了了之了。后来隔壁丽春街的几个学画画的女孩子在巷口搭了猫窝,也就是迎春街和丽春街交叉的地方,时常过来加水喂粮。刚刚窜过去的是一只黑猫,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它黄色的眸子总让我觉得深邃而可怖。我有时看到黑猫在女孩儿怀里撒娇,我担心这些可爱的姑娘会被摄去魂魄。
从我腿侧窜过去的黑猫打破了我内心的脆弱的平和——我为了躲避歌唱家克制的声嘶力竭而出来,身体里翻涌着关节的痛楚、逃离和漫游的渴望、碌碌无为的愤怒、火热的欲望、难以启齿的羞愧、还有这南方湿漉漉的大雾里的困顿和迷惘。宁谧的夜就要兜不住了。我感觉某个地方,那只黑猫黄澄澄的眸子正盯着我。
没来由的焦虑在夜的温床里疯狂繁殖,我想起无穷无尽的扯皮、拖延、讨价还价和坏账,是的,被大公司瓜分后剩下的需求都足够难缠且廉价,我是底栖的蟹,挥舞着细弱的螯肢和其他同类虾蟹抢夺海面上落下来的渣滓。那位引我入门的江湖之士似乎也来到了南方,然后音信全无。我怀念北方的曙光家苑还有当时和我一起散步的姑娘,姑娘遇上了阔佬,阔佬带着她去了深圳。曾在北方那条林荫路一起散步的几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颠沛至南方。他们至今还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可我不敢联系。我们甚至都不发朋友圈,抑或是屏蔽了对方,彼此不知近来是否安好。我似乎隐约听到歌唱家那少了一口气的憋闷腔调——它正逐渐成为我生命的背景音。我怒斥命运和自己。
那段时间里,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走着走着,额头、手心、脚心都开始冒出汗来,脚下冰冰凉的袜子湿成一坨,像是踩了水坑。回过神来,手在衣服上擦一擦,才发现腋下也湿透了,又冷又热又恶心。然后呢,然后忘记了自己关节在痛,或许出门是想找个医院。
3
老余请我喝茶,一家破烂的茶馆,我们的住所周围任何的店铺都是破烂的。
整顿好,坐下,与其说是请喝茶,不如说老余是来给我介绍他的新女友的。我们隔着三碗油腻腻的茶汤和几块酥饼面面相觑。
“介绍一下,这是我邻居,也是好兄弟,小郭。这位是我女友,叫她小张就好了。”
就这样,我以相当礼貌的姿态认识了这位南方来的有点雀斑的高个子女孩儿。她年岁比我略小,神情里偶尔还能看出一些稚态,特别是四下张望的时候,脸上总呈现出一股学生的腼腆的好奇劲儿。我当时不免的总想起老余和他前女友之间那件关于虐待的传言,我相信我当时的眼神应该是不恰当的。我看小张,但是视线却没法聚焦在她身上,总看到老余前女友的幻影,又看到小张的脸重叠上淤血的样子。现在回想,本人的小眼睛里应是虚虚实实,怅然、怜悯、满不在乎而又警醒。后来有一次,小张说我那天初次和她见面时,我的眼神像猫,我猛然想起那只黑猫的黄色眸子,觉得它应该是也看出了我身上的灾厄的重叠影。
小张在服装厂当技术员,住在厂里,所以没有搬过来和老余同居,对此我莫名感到松一口气,我觉得自己挺搞笑的,好像小张是我的什么人一样。
小张下班后来找老余,很快就加入了那个喂猫的小女生们组成的团队,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吃的喝的,再打扫一下这些流浪猫的窝棚。弄完之后,小张和老余就会去吃吃饭,度一下二人世界。有时她下班早,来的时候还没到饭点,就会和老余在边上的茶馆坐一会儿,喝茶时候老余多会喊上我——本人每日在家工作且没什么朋友,算是召之即来的”茶友”。
那天我被一个单子折磨了许久,预计又是只能赚到预付的定金了,失意的我在茶馆对着老余和小张大谈漫游者的故事。我说,哪天你们可能就突然看不到我了,我可能就往内地漫游去了,我不是在说笑,我当时也是这么离开北方的。我给他们讲漫游者的守则,漫游者不能有目的地,否则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这是漫游者灵性的自我保护。你知道”阈限空间”吗?小张突然问我。我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阈限空间。老余插嘴说,阈限空间就是走廊。小张说,阈限空间是一个状态转换的中间过程,是从A到B的中间范围,我刚刚说的漫游者的故事让她想到了阈限空间,漫游者们永远地把自己留在了一个中间态里,出发了,但永远没有到达。她说,阈限空间应当是让人感到怪诞和焦虑的,但是有时候也有神奇的令人着迷的魔力。
后来我在一堆含糊其辞的资料中翻找,勉强抓住些阈限空间的把柄,陌生、凝望、连接、中间态、边缘性、重复、交界处,以及,猫。猫在众多的民俗文化中都被划归到神秘的领域里,有人说,猫凝望向人的时候的目光是停留在我们和它眼睛中间的某个地方的,它们看向的是我们的灵魂。在现代神秘学的解释里,猫凝望的是某个能触碰到我们的灵魂的通道,某种”阈限空间”。本人向来是对这类装神弄鬼之流不屑一顾的,可是那一霎那,那只黑猫的凝望和我初次见到小张时看到的伤痕累累的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是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简单的问题被复杂化了。”我后来和小张说,“阈限空间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被强行提取出来的概念。”
那天,我第一次走近那个猫窝,野猫们因为不熟悉我而有些骚乱,小张让我放慢步子。我从她那里接过猫粮,放入给野猫的食盆里,我看到那只黑猫轻巧地从高处飞跃而过,在树枝上审视地看着我。
我示意小张抬头看,“我俩老朋友了”,我说,同时对它抛出谄媚的目光。
“他叫卡卡西。”小张说。
“卡卡西?”
“《火影忍者》里的角色,璐璐她们给他起的,她们都觉得这只黑猫和卡卡西很像。”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过《火影忍者》。我也不知道谁是璐璐,但我猜是住在丽春街的那几位姑娘中的一个。
“但我喜欢叫他达西先生。”小张接着说。
“《傲慢与偏见》里的?”我问。
“是的,我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像。”
“那它有找到它的伊丽莎白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达西先生平常难得露面。”
我不懂什么卡卡西,但是我很喜欢达西先生这个称呼,至少这让我觉得它高冷的外表下还是有一些真诚和雅量的。
4
我晚上依然出门透气,顺便打算去一下医院——我的关节愈发疼痛难忍,我觉得如果我再不考虑医治的话,在不算远的未来的某一天,我在敲代码的时候,它们将逐个崩溃,从指关节到手腕到腰椎,到我的工作,再到我现在的生活——我的人生我的职业我的未来,竟然就被我心安理得地摆放在这些即将报废的关节上。
可是就算这样,我依然会走两步路就忘却去医院的初心,只记得自己出门是为了逃离我的歌唱家室友。因此,我竟然就这样一直都没有去看医生。更加讽刺的是,我们的黑夜的歌唱家同志,先我一步去看了医生——他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少了一口气一样,无论他怎么用力,每首歌的高峰他都要遗憾地低下去半个音,空留一肚子被激荡起的情绪唱不出来。医生说,这可能是一种精神性的疾患,歌唱家因为常年担心扰民而压制自己的唱腔,导致他已经习惯且内化了这种发音乃至呼吸方式。这使得他每每唱到乐句高潮时,他就会突然失去神经对肌肉的募集能力,让他的膈肌和胸廓发不了力,自然也就出不了声音。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最后做出总结。
“就是有一种阈限空间的感觉。”我对小张说,“每个乐句每个乐句都是情感的积累,可偏偏在最后要抒发的时候,他卡在那里了,卡在了一个已经出发、即将到达,但是偏偏无法到达的位置。”
“但我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唱法作为阈限空间的迷人之处,这种扭曲和怪诞感太让人难受了,”我继续说,“我完全难以想象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这种歌唱方式有魅力。”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我相信我的歌唱家室友自己应该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乐坛红人。一切的起因是有一名颇具争议的文学评论家转发了我这位室友的一个粗糙的自拍演唱视频,并宣称这是他听过的最精妙、深奥、感性、有文学性的唱法。而大众对其的抨击反而引起了一些小众群体的狂欢,他们将欣赏这种快要咽气一样的唱法作为自己族类高艺术审美力的标签。他们甚至叛逆地将这种唱腔称为唁音唱法,取其要断气的感觉,以此和传统美声中的咽音相对应。
“没经历过遗憾的人是不懂唁音的。”这句话让我重新思考了对我室友的歌唱的理解角度。我想起了当初在北方那位陪我散步的姑娘,她被阔佬带到南方,我对她应该是有些情愫的,可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我自知我不如阔佬一根毫毛。张开口,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可能最后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声”唁音”,一声对所有的消散在风中的美好可能性的唁言。
我又重新回去看了那位评论家的原文,他说,这种唱腔是新文学的,反戏剧的,写实的,是一种从后现代主义角度出发对逐渐定式化的虚构作品的批判和超越。在积累了情绪和能量之后,并不是寻求一种古老的莎士比亚式的戏剧性抒发,而是就此成为一声喑哑的无能为力的叹息,把作品的内核在巨大的无力感的包裹下重新还给读者,以此来引起他们的再思考。同时,这也是一种带有讽刺和叛逆意味的写实,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激烈的冲突都会在克制和无力感中走向一种妥协的结局,而唱出这种妥协和无力感反而比臆想酣畅的解决更具有反叛精神。
无言以对,我想,生命本来就是在一个走不出的阈限空间里,亦或者说,走出一个又会立马走进下一个。我竟然就这样开始欣赏我的歌唱家舍友的这种憋闷的唱法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如此容易被改变的人,甚至我的审美也是如此浅薄,轻飘飘到别人吹一口气就把它吹跑了。
我又听到了里屋传来的歌唱声,好像从来就不曾停下过。我细细地感受每一句发不出声音的声嘶力竭,还有那最高潮处打嗝一样低下去的半个音。啊,伟大的歌唱家!我仍然不愿承认是我这位中年的猥琐的舍友创造了这种唱腔。我觉得,这是某种造物主遗落在凡尘的物件,恰好被他拾取到了,而这物件,有着震慑人心沟通天地的伟力。
我再次拿着歌唱家的”唁音”录像去找小张,我说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其中暗含的那股失落感了。小张皱着眉头听了一遍,她说,听起来给人一种很懦弱的感觉。
“很懦弱的感觉?”
“是的,懦弱。”
我觉得是小张太年轻了,她还没经历过什么遗憾。
5
老余说,他物色了很久之后,终于定下来了他准备开的新店的位置,打算明年就开业。他说要去庙里拜佛,讨个好彩头,顺便游山玩水一下。
山里下小雨,我们遂龟缩进了客房。在习惯了夜晚的哺育之后,白天和阳光向来都是只会给我带来焦虑,可是今天,在这个阴雨的庙宇里,青山,竹席,钟声,僧侣和硬布枕头,我难得再找回点安详。
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扣上,在寺庙里进行我的漫游。穿着灰布衣衫的僧侣匆匆走过。他们在忙什么?他们从哪里出发,要到达什么地方?我能看到老余的目的地,看到小张的目的地,看到我歌唱家舍友的目的地,可是我看不到这些僧人的。他们漫游者的匆匆的步伐是笃定的。我不是,我伤痛的关节让我步履虚浮,我是迷路者的步伐。我其实有想过回到北方去,回到那个被我抛弃的林荫路和曙光桥。可是命运啊,命运是个棘轮,只能往一侧开,不能倒退,想要回去,你就要一直往前去,兜上一整圈儿才回得去。我离北方,那才刚刚走过去两个齿儿。
僧人闪过之后庙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了。老余在得知歌唱家出名之后展现过想要接触的意思,可是歌唱家拒绝了老余,因此这次只有我们三个来山里。而我的这位歌唱家舍友,在他逐渐接受了自己如梦幻般的飞升之后,也不再每日迟眉钝眼而苦大仇深了,而他那严苛的体面的要求也逐渐伴随着他的自卑一起消散——他甚至前段时间谈起了恋爱!于是,在迎春街那栋小破房子的二层,本人成为了仅存的一名光棍。
老余和小张此刻应该还在房间里休息,他们就在我的隔壁。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呢?在这个苦闷的阴雨天和宁静的无聊的青山里。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可是我,我为什么要在这雨天披上衣服离开房间?我的确是不相信这庙里的隔音的,但是我在回避什么,以及我为什么需要回避?我或许罹患了和歌唱家一样的神经或是精神的痼疾,害怕有不想听到的声音从侧面穿透过来,我的腿脚提前带着我溜走。
雨滴打在青石板上。
不对,我警醒起来。般若波罗蜜多,莫大的亵渎!我在想什么,这是在一座庙里,一个踏进门槛就只能吃斋的地方,我在对老余和小张揣测些什么!我不觉圆明,不畏法度,六根不净,六尘生心,满身尽是污垢和杂尘!我惶惶然在雨里呆立着。
褴褛的夜色从山尖尖上流过来,配合着雨水把远山模糊成一片,我从迎春街的那口锅里爬出来,又掉进了另一口锅。前面的大殿里面亮着。
我以我卑微的虔诚和忏悔的心态攀登大殿前的阶梯,把一条腿搬过木栏,贪婪地吸食普照的金光,烈焰里三重毂箍、五十辐条的梵轮骨碌碌转动不已。重心前移,正把我的后腿拔起,而翻过这矮墙一样的门槛,我看到莲花台前立着的一条瘦削的身影。巨灵神面前的一颗狗尾草。我不知道小张在祈祷些什么,或者也完全没有在祈祷。我只感觉看到小张之后,刚刚被我所唾弃、批判、贬为肮脏和龌龊的那些想法又再次咕噜咕噜地冒泡一样翻滚上来。我看到老余和小张在度过他们的夜晚,我看到他们曾经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我又看到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眼神里腼腆的好奇劲儿,淤青和泪痕印在她有可爱雀斑的孩子的脸上。老余真不是个东西!我突然开始羡慕我那个少了一口气的歌唱家室友,一个连唱歌都不敢把最后一个音节好好发出来的人,竟然就这样果敢地因为几句流言而拒绝和老余接触!他怎么敢的?
污浊的念头燃起黑色的业火,在我患有窦性心律不齐的心脏里肆虐。我只知道自己很愤怒,可又不知道我在对谁愤怒。老余?我自己?我甚至想回去把那位走了狗屎运的残疾歌唱家揍一顿。我环顾四周,只有小张一个人在殿里,老余不在。不过,就算老余在,我也只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寒暄几句。我胸腔里的熊熊烈火,在我张口后,只会变成一堆无害的冷灰喷出来,成为一句”唁音”。可恶的流言!我害怕它是真的,也害怕它是假的。罢了,还是永远都是流言算了。
小张纤弱的身影还坚忍地立在那。
我想,我或许确实对小张有不一样的感觉,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难以入睡,但次日还要在天亮之前起床礼佛,这是老余安排好的。我打开包想拿电脑,排一下后面两天的工作,却突然发现包里有一袋牛肉干——上次回老家的时候亲戚给的,我并不爱吃,遂一直留在包里。
我坐在竹席上看着牛肉干,背靠着隔断了我和小张的那堵墙,一股强烈到荒谬的饥饿感席卷了我。肉,伊甸园的苹果,潘多拉的魔盒,恶魔的果实!我用无可救药的吸毒者的手打开包装,抓起一大把拼命地往嘴里塞,往灵魂里塞,吃不出一点肉味。
在这个只能吃斋的庙里,我背后的房间里的两人应当正在度过平和的一夜,毕竟第二天早上还要起来礼佛。
6
我的关节在痛,我大晚上出门或许是想寻找医院。
怯懦、焦虑、愤怒和羞耻在黑夜里冷凝。我的歌唱家舍友搬离了,这是在预料之内的——拥有了金钱,名气,女人之后,不再拥有一个体面而方便行苟且之事的住所简直天理难容。没了歌唱家的夜夜嚎鸣,我依然出门了,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坏习惯,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新室友来分摊房租,不容挑挑拣拣,所以我的下一任舍友或许将会是躁郁症、瘾君子、梦游者,或者什么更可怖的怪异之人,把我们的夜晚在地点上分开礼貌而妥当。
迎春街这条窄巷是一个阈限空间,这个满地垃圾的破陋的通道从来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目的地,中间态的压抑感在这个小空间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的职业也是一个阈限空间,我招摇撞骗售卖自己的劳力,再无别的本领,饿不致死,熬不出头,逃不出去。
街口有一些粗野的小孩儿路过,用刚扣完鼻屎的脏手把一些炮仗点燃塞进井盖儿里。我多么希望那些烈性的火种可以燃爆下水道的气体,而后摧毁整条巷子,顺便再让本人、老余、还有那几个肇事的小倒霉蛋儿一起给这个畸形的阈限空间陪葬,像挑破一个脓包一样,垃圾和脏水混杂着来自于我的一些残肢溅得到处都是。如果我的那颗恶心的长着血管瘤的脂肪肝还会被炸飞出去更远,并且好死不死涂抹在CBD的各种显眼而难清理的犄角旮旯上,让保洁跳着脚骂人的话,我一定会更有成就感。
当然,最好,最好的情况还是不要把我炸死,我是有点想折磨一个无辜的保洁,但也没有那么想死。最好的情况是我被炸飞,并且有一只手彻底报废——这样一来,我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但也再也没法敲代码了,于是我就被迫彻底离开这个职业,离开迎春街。然后,我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比如说,我可以去漫游。哪怕重新开始后结局会更差,我至少逃离了这个我走不出的阈限空间。而且,这也不代表那位保洁就可以幸免遇难了,老余依然可以葬身在这场爆炸里,他的器官可以代替我的去完成给人惹麻烦的使命。我如果是灾难的幸存者,那么灾难就是我的拯救者。
爆竹在井盖儿下面炸开,发出一声响屁似的声音,小屁孩们嬉笑着一哄而散。我略感不适地发现,哪怕我从来没有抱过希望,在看到这跟小爆竹连一丝火光都没有亮起的时候,我依然有一种失望感。
我臆想,我或许完全可以自己设法解脱——我现在就能回到家里,拔出厨房的那把破菜刀,哐一声拆下我一根手指头。然后,我就可以撤下我的招室友的广告,打包上我不多的家当,再也不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廉价的单子,捏着那根手指头心安理得地离开,向西边走去。顺便,路过老余家门口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这跟吓人的手指头从他大铁门的猫眼里塞进去,最好能吓得他此后永远阳痿。可惜,臆想就是臆想,如果我有勇气拿起一把菜刀砍向自己,我相信我也应有足够的勇气直接放弃我现在的一切而离开,这不需要我牺牲任何一根手指头。是啊,手指头还是宝贵的,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会要用到呢?
我踩过那个埋葬了爆竹的井盖儿,在黑猫卡卡西的眸子里往前走。用手指头捏另一只手的手指头,还是疼,我想起来,我的关节在痛,我大晚上出门或许是想寻找医院。再不去医院,我的关节可能就要彻底报废了,不亚于被一把菜刀剁一顿。但是,但是,这难道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传闻,漫游者不能、不许、不敢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这是漫游者的禁忌,否则会遇到异象,妖灵,海市蜃楼和走不出去的怪圈,最后生生渴死或是累死,无一例外——这是漫游者的灵性的自我保护。我每每忘记去医院,是否也是我漫游者的灵性在呼唤我,一如得知目的地后在沙漠里迷失的他们,等着一场灾难来拯救自己。
那么,我或许现在就可以回去了,继续我的工作和招揽室友,安心的等待我的关节彻底损毁的那天的到来,然后,抛弃我这些日子来的积累,彻底告别我迎春街和我的职业。等到那天,我还会告诉小张关于老余的传闻,也可能,那天我会向小张表白,反正我要离去了,我不在乎迎春街的任何事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未来吧。我相信没有什么人会真的掏出一把刀砍自己,或是明明毫无谋生技能却依然要抛弃现有的工作,或是突然向自己好哥们的女朋友表白——除非他是精神病。现实就是,我们会跟着自己的灵性走,走到一切都成熟了,该发生的就会自然而然发生,以一个低下去半个音的,带着些许无能为力的憋屈的,空留遗憾感在肚子里冒泡的,一个”唁音”,去接受水到渠成。
我终于来到了医院门口。
那天,我拿着歌唱家的”唁音”录像去找小张,我说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其中暗含的那股失落感了。小张皱着眉头听了一遍,她说,听起来给人一种很懦弱的感觉。
“很懦弱的感觉?”
“是的,懦弱。”
我看着医院的大门,里面亮堂堂的。
我知道,我现在正在歌唱的那口气还憋在那,发不出来,吞不下去。我也知道,憋久了,就会和我那位歌唱家前室友一样,永远地少了那口气,再也吐不出来。
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会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然后等着自己进入下一阶段,有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做。也许,也许就在明天,我就会踏进医院,也许就在下一刻,我就会踏进医院,然后让医生治好我所有的妄想症——毕竟我就站在医院的门口。
谁知道呢。
后记
和往常不一样,这篇故事写完以后并没有一种终于完成了一件事儿的解脱感。我向来不太喜欢写什么后记,但这篇文章写得我很憋屈,觉得有很多想说的,但是说不出来,像是唱歌时候有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所以在这胡言乱语一会儿。
《去往漫游》是《程式禅》的后传,也算是《往曼德拉去》的某种翻版,所以我在标题里保留了一些相似性。但这篇其实算不上个故事,没什么剧情,满篇都在自言自语。提笔之前,本来还想好好写这篇文章,动笔后却忍不住在里面堆满了自己的吐槽,于是就摆烂了。
这两个月遇到了一些”新的”事情,权且当作一些碎碎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