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日记

这几天,在这远离所有陆地的地方,郭大海总是在梦里回到深秋的曙光桥南。
小说
Author

Midstream

Published

November 20, 2021



​故事发生在2017年。

1.

​这几天,在这远离所有陆地的地方,郭大海总是在梦里回到深秋的曙光桥南。

​曙光桥南是剧场路上的一个小公交车站,小到只是一块铁牌子,白色的漆皲裂剥落,露出红褐的色泽,小到只有两路公交车在这里停靠,小到只有剧场路23号,及曙光家苑的居民们会使用这个车站。

​剧场路是曙光家苑门口的一条小路,小到会车都略显局促,小到路两侧的梧桐树枝紧密地在路的上空交织,小到行人每每看着红色的交通信号灯和三步就能跨过去的马路犹豫。实际上犹豫的都是外人了,真正剧场路的住户都会选择在到达路口之前就先跨过路中的黄线过到马路的另一边。剧场路之所以叫剧场路,是因为沿着路走下去有一座老旧的剧院,是那个风流时代都市的遗物。这样看来,这条窄路似乎也有些底蕴,路侧的梧桐兴许是见证了不少营营扰扰、花天酒地、不义而富且贵的。

​大海很喜欢剧场路的落叶,尤其是雨后。每到秋天,剧场路两侧的梧桐开始变红,再被秋雨打落,铺满在人行道上。每到这时,空气便显得格外透明,路面润湿的柏油颗粒闪着光。曙光家苑里也多梧桐,落叶被扫拢如谷堆,星罗棋布。梧桐叶很大,孩子们会蹲在地上挑挑拣拣,但很难有一片是完整的,老人拎着菜跟在孩子身后。大海统共见证了剧场路的三度落叶,在他大学毕业后不久。那时的他喜欢诗歌和电影,拿着微薄的稿酬,他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已经老去的曙光家苑,一个人一住三年。

​纵使他千万遍回味过那一瞥惊鸿,今天却是大海第一次梦到那个女子,在大洋的中心,身下是三千米深的暗沉的海水。大海一直回避去看美好背影的正面,正如那天他看着女子风衣后腰的那个大蝴蝶结,不料那姑娘却在前探身子看向来临的公交车时让自己的侧颜走光了,大海一直目送公交车在路口转弯,开出火红的穹顶。大海之后又遇到过她一次,依然在那油漆剥落的小站牌下。大海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来这里、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他不想知道这个姑娘在哪一站下车,走向哪栋楼房,扣响哪间房门,谁为她开门,亦或者去往什么别的地方,正如他最初也并不想了解她的面容。


​梦里,她依然穿的是那件米色的风衣,毛线软帽,在曙光桥南的站牌下,美得惊心动魄。雨后的秋风撩起她栗色的发丝,她缩了缩脖子。抬脚,她踏上8路公交,大海不远不近的跟上车,他们中间隔了一个老太太。她坐在窗边,大海坐在后排,车晃悠悠地起步,大海晃悠悠地盯着那顶软帽。剧场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火红的穹顶如一条隧道,树就一直往后去,往后去,老旧的剧院也往后去,往后去,一切都往后去,往后去,不变的只有梧桐和火红的叶,以及前面的那顶白色的、毛线的、顶部带着一个可爱的小球的、软帽子。车越开越快,车厢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了。窄得几步就能跨过去的、润湿的黑亮的沥青路面以及落叶告诉大海,8路公交还在剧场路上,只是大海从来不知道剧场路还有这么一段,路边有洋房别墅,别墅有院子和草坪,草坪上有追逐飞盘的边境牧羊犬和烧烤派对,有喷出的香槟和整只的烤火鸡······

​公交车越开越快,大海听到雨后冷冽的空气在车窗的缝隙里啸叫,车身颠簸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感觉自己的屁股时不时离开后排的座椅,又重重砸下来,他逐渐盯不住前面的那顶毛茸茸的帽子了。忽然,郭大海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腾空,然后公交车消失了,湿润而冰冷的秋风直接吹在他的身上。满地的梧桐叶飞了起来,在空中描摹出风的体态,先是褐色的叶子,那是最晚落下的,而后是红色的,接着是橙色,黄色,时光倒流一般。落叶争相涌向上方,大海的身体却落往下方,直至重重撞击到路面。

​疼痛从尾椎骨和后脑传来,郭大海一阵眩晕,他躺在窄小的船舱的地板上。进舱睡觉前掩着的小门此刻大开着,刺骨的冷风裹挟着水滴和白色的飞沫。往右手边望去,是船舱里的床,自己被颠下来了,床上有一本《maidenvoyage》,一本中文的《悉达多》,两只螺纹筒套扳手,一卷防水胶带,一把老虎钳,还有一条内裤——都是床内侧架子上的东西。书是航海常备的物品,因为大洋中间常常没有信号,仅有卫星电话可以工作,闲暇时光总需要用什么来打发;筒套扳手是修理他船后端的那台老式柴油机用的,防水胶带则更多用于船舱内部的修修补补,而那把老虎钳则在他柴油机管路渗油的时候做出了重大贡献——用铁丝绕住管道,再用老虎钳拧紧。

​往左侧看,一个小座椅,一眼小小的炉灶,上面的射灯上挂着头灯、冲锋衣、几个锁扣。再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门,门边的墙上是几块小小的控制面板,更多的在舵舱。门边挂着的垃圾袋已经被风吹得翻过来了,几个苹果核在在门口久经浸泡而显得酥脆的木板上滚动。门的另一侧,吊炉吱吱呀呀得响,那罐快要用完的丁烷气有些坠不住,吊炉几乎要飞起来。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门外的横杆已经呼啸着来回甩动了两次,主帆索猛然绷紧,滑块和滑轨撞击出剧烈的声响。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大海逐渐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风暴。为什么没有预警?为什么昨天的气象里没有任何线索?郭大海没有一点头绪。现在航速是7节,你记得和她商量好的,你们昨天一整天帆都收在一档,以2节的航速慢慢漂在微风的大西洋上。但现在,在这紊乱的风里,你的船速依然快的离谱。

​电台的话机也掉落在地板上,大海记得自己似乎是握着它入睡的。

​郭大海拿过电台,“文文,在吗?这他妈什么情况?”

2.

​文文是一个女生,一个来自杭州的航海者,她的船一直在大海前方10海里左右。他们的认识纯属偶然,在郭大海计划的23天的跨洋行程中的第4天。

​郭大海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很适合航海了,或者说,单人跨洋航海。自离开直布罗陀之后他只有第一天在海上看到过别的船只。

​大海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享受独处的人,在曙光桥南的时候常常几周只在菜场和买菜的人说过话。但是现在,自从上次在西西里岛落脚,仅仅一周的时间就让大海有些难以消受了。没有清晨菜市的蠕动的喧嚣,没有夕阳下踩影子的孩子和矮楼的油烟,没有楼下孙大爷吊嗓子的声音,没有苍蝇落在案板上。赵光明不再每天骑着车把牛奶放进奶箱里,阿明的奶奶也不再奔波于垃圾桶之间。大海没法再为自己清蒸一条鲈鱼,没法再给居委会门口的傻子一颗糖,没法再伏于小窗前,看着远处高楼的灯火,幻想是不是有个人一样在窗前,眸子里有自己头顶的这盏黯淡的小黄灯。

​大海逐渐发现,自己享受的从来都不是独处本身,而是在烟尘里游弋,感受市井的温存。如果不是船首劈开的浪星星点点落在大海脸上,如果不是里程表的数字在跳跃,大海甚至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移动过,在这蓝色的沙漠里,大海感受到了与世界的隔阂。再后来,她就出现了。

​这天吹着13节的西风,大海斜靠在船舵边盯着灰白的帆布发呆。斜拉器的绳索被大海微微放松了些许,横杆因此在风中时不时做出一个轻微的上抬,三角形的帆布就凹进去一个优美的弧线。船身仄仄的,桅杆顶端的风速计滴溜溜地转,横杆一翘一翘,郭大海的脚尖也一翘一翘。在温柔的季节驶过温柔的海域,这是郭大海在海上最惬意的时候,大西洋狂猛的西风带就像一位泼辣的姑娘,只在对的时间和地点给对的人展现出自己的温驯。郭大海现在明明可以把这温顺的海域交给自动舵,但他明显更愿意独享这温柔的西风。难得的好天气和好心情,大海这么想着,压下自这次出海就一直在心底浮动的一丝丝焦躁。此刻他有点想拿出相机然后对着镜头说上一阵,又只想靠在这里啥也不干,只看着海,掌着舵。他想到了自己那台在地中海就坏了的索尼相机,摇了摇头,他现在只能用手机来拍vlog。33英尺长的苏菲号像一条白色的小鱼,逆着风在海面走出一个个灵动的“之”字。

​郭大海已经两整天没见到过别的船了,虽然雷达里能看到很多船与他擦肩而过,但没有任何一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细看雷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前面多了一艘小船,一会儿在左前方,一会儿又到了自己右侧,却一直没有掉出目前20海里范围的雷达,大海昨天就看到这艘船了,这已经过去一整天还多了,那艘船和自己的距离一直没怎么变。也就是说,前面那艘船的航速和自己差不多,并且这样左摇右摆的航线必定也在走“之”字——几乎可以确定,前方也是一艘和自己差不多的船——海上也只有苏菲号这种小帆船才会这样晃晃悠悠的以3节的航速往前跑。

​晚饭是一颗苹果,一盘青椒炒鸡胸肉再加一碗米饭,烧水用的是挂在船舱门口的吊炉,可以在摇晃的船上保证稳定。啃着苹果,大海在船舱里找出一部电影开始看,商业片。自从搬离曙光桥南,大海就很少看文艺片了。海浪拍在船身上,是大海很喜欢的白噪声。忽然大海听到电台里有声音传来,这是郭大海自从离开地中海以来第一次从船载电台里听到声音,他的频道还是在直布罗陀时和岸上通讯的频道。

​郭大海从床上起身,坐至船舱门口的电台边,电台安安静静的,似乎不曾发出过什么动静。他把雷达调至20海里范围,除了自己,这片海域只有两只船,一艘在自己北侧,和自己很近,之前没在雷达里见到过,应该是一艘高航速的货轮,另一个则是那一直在自己前方的小船了,应该是货轮的舰桥在和甲板上的水手通讯,碰巧和自己在同一个频道。大海觉得这巧合有些有趣,他尝试着也呼叫了一下,大海的电台标称通讯距离是25公里,但是在没有干扰和阻挡的海上,他觉得至少能够到30公里远。

​出对面回应了,确实是那艘货轮,在寂寥大海上意外的和旁边的船只说上话让大海的心绪有些激动。对面说话的人是今晚在舰桥值班的一位水手,意大利人,他们亲切地问好,互相询问出发地和目的地。货轮的航速是15节,他们在短暂的通讯窗口相谈甚欢。那个意大利人还说,在大海联系他之前,他和大海前面的那艘小船也联系上了,简单地问候了两句,他兴奋地告诉大海那艘船上说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好听,他们用的12频道交流。

​那位喋喋不休的意大利哥们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大海走出船舱,银河接管了大西洋的夜,他努力看向西方,什么也没有。

​在摇晃的小船里,郭大海床尾的墙上,电视里几个人在沙漠找水。

3.

​当晚,风越来越小了,苏菲号的航速掉至1节,在倒映着星光的海上摇摇晃晃。

​今夜无月。在大洋上,夜空亮得出奇,群星成团成雾,纠结成一条银河横亘在苏菲号小小的、三角形的白色的帆上空。白帆在晃,桅杆指着织女星,然后晃过去,指着鹰状星云,然后又晃回来,又指着织女。大海歪过头去看了看雷达,那艘小船还在前面不远不近的位置。他把电台调频到12,试探性地“hello?”了一声,然后紧接着他就后悔了。

​茫茫大海上,对于这条在自己前方已经大半天的小船,郭大海对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依恋感觉,他早就想联系这条船,看看船上是什么人,来自哪里,要去往哪里,为什么这样漂在海上。他想过,这条船或许是一条比苏菲号略大的45尺的双人帆船,船上是一对可爱而浪漫的法国老夫妻;或者,这条船比苏菲号更小更破,甚至没有发动机,船上唯一的水手是一名坚毅而老练的挪威人;又或者,是某个爱冒险的富二代,驾着一条崭新的帆船游艇想要趁着这个季节横渡大西洋······他希望这艘船能和自己同样去往加勒比海,永远都在自己的附近,虽然看不到,却有着一种奇异的鼓舞,如同在末世最后的避难所里,人们得知在世界另一端同样有一群人存活。但是大海也不愿追上去,他希望就这样一直跟着,直到目的地。在听到前船上是个女人的时候,郭大海更多的开始相信前面是一艘双人帆船,夫妻驾驶。

​郭大海不是没有升起过联系前船的念头,相反,他早已谋划多时。但是,郭大海总觉得,在单人航海这个领域内,自己仿佛是唯一的正常人,毕竟若不是工作,大海也不会只身一人来到大海之上。相比于感受前方那位航海家的荒唐与孤僻,静默的陪伴或许更好,正如没有转身的背影永远是最好看的。然而,在判断前方或许是一对夫妻,且明确得知了无线电频道后,大海明显动摇了,且前船也和那个路过的意大利老哥聊过。大海自己甚至还没有做好呼出的打算,就觉得嘴快了脑子一步,先行打了招呼。然而在呼出之后,大海又忐忑地后悔了。他看着夜空在自己头顶晃啊晃。

​“Copy.What’sup?”年轻的女声,带着一丝慵懒。没有报船的编号,也没有确认信息的来源,这在海上很不常见,尤其是两船第一次建立通讯。大海至今还记得在苏伊士运河的另一头,第一次和中国海军护航编队取得联系时,说一句话确认一次通讯然后换一次频道的那种战斗一样的紧张感。

​大海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只好简单地说,收到,这里是苏菲号,这只是一次不期望收到回复的随意的呼叫,停顿了很久,末了还加了一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然后他又开始后悔,大海又觉得既然联系上了应该聊两句才对,不然对面接着回复一句“Copy”那这段航程就更尴尬了,像电梯里遇到没话说的熟人,还没法装作玩手机。

​对面说,你就是那个跟屁虫啊,用的是普通话,咬字带着些许水乡的绵软。大海再次愣住了,电台静默。

​嗯哼?对面哼了一声,似乎带着笑意。

​我的中国口音这么明显吗,大海也改成普通话,刻意让语气显得很无奈,他很庆幸自己终于反应过来了。你觉得呢,她反问。大海说,我觉得是好事。她没接话,又问,为啥一直跟着我。大海彻底坐直起来,学着她“嗯哼”了一下然后问,那你为啥不甩开我。对面笑了一声,说想不想聊了。大海认怂,说我也没刻意跟你,差不多的风,差不多的船。对面接话说,差不多的人。

​大海很自然地想问,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然后听她想说什么,但总觉得聊天在她的节奏下被带离了该有的轨道,转念思考了一下选择了接上话茬。大海说,确实,在同样的季节走同样的航线,在同样的风里升同样的帆。

​她也往后接,同样一个人开小帆船跨洋,同样大晚上不睡觉。

​你一个人?从之前的话里话外,大海其实已经有些预感了。

​嗯哼?

​大海把肚子里想说的话滚了一边,觉得对方应该都听过千百遍,他想直接说,单身?但是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了委婉的说法。大海上······其实······夫妻档挺常见的,他说。

​那你怎么不带个女伴?她笑道。郭大海知道,从最开始的两句话,对方就确定自己是单人航海了,他来不及感叹对方的锐利的玲珑,只急于揣摩措辞。

​还挣扎在温饱线呢,哪里有钱有闲讨女友,大海说。她又笑,不温不饱来航海?大海说,航海也是要办事的,我有幸能把旅游当工作,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志写手,哪里能温能饱,航海的就属我最穷,您恐怕是真土豪。她说,原来哥哥是文化人,先前言语若有不体,还请宽恕。大海说,这套我可消受不起,之后的航程还要仰仗土豪姐姐您。她笑,你如果没骗我的话,那我确实应该家境比你殷实那么一丢丢,不过这大海上你也仰仗不到我。大海说,确实,而且我们估计也不是一条航线,我去巴拿马的。她说,我去古巴。大海说,那我们也是同路人了,路上多多关照。她说,行,异舟共济。大海说,叫我大海就行,你怎么称呼?她说,文文。大海说,文文姐?我90年的。她说,女孩子年龄要熟了以后再打听哦。大海笑笑,你去古巴干嘛。她说,玩儿。大海说,你不用工作吗?不会还是学生吧,那我喊你姐确实是冒犯了。她说,我可以请带薪长假。大海说,体制内?她说,在一家小私企上班。

​大海觉得自己话有点多了,没有继续接话,倚靠到船舱门口处,看着天上的星星,无线电静默了一会儿。

​她说,我准备休息了。大海说,好的,我一会儿也要睡觉了。她说晚安,大海说晚安。大海说,那之后就在12频道,保持联系。她说好的。大海说,之后有什么事儿电台里直接说就可以。她说好的。大海说晚安,她说晚安。无线电恢复静默。

​大海没有立刻睡下,他在舱门口靠了很久,船以一节的航速晃啊晃。

​当晚,大海的日记:··········她说叫她文文,不知道是真名还是昵称或者是网名之类的··········她真的很聪明,我和她聊天感觉有点累··········我如果不和她耍贫嘴是不是会好一点,不然显得我像一个情场老手一样,实际上我只有过一个前女友··········但是她是主动提出自己是单人航海且我没有女伴的··········在私企上班能请几十天的带薪假,应该是某个老总的千金小姐吧··········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我觉得她是在默认自己单身··········总之这样能让我的这趟行程舒适很多··········在这种很男性化的爱好里出现一个妹子,确实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实际上她的整体条件应该不如佳雨··········那么她在航海圈子里应该很受追捧的··········她又是怎么联系上那个路过的商船的··········我觉得我不需要把关于她的内容加到vlog里面··········无论结局至少我的航海生活不会枯燥了··········我确实不适合单人跨洋航海,近岸倒确实够惬意··········

4.

​单人在海上是很难拥有一段十足且安稳的睡眠的,大海在天亮之前醒来,雷达里,文文的小船依然在前方,不远不近。大海例行检查船舱帆索和自动舵和GPS,然后准备早饭。吊炉喷出幽蓝色的火焰,水壶吐出蒸汽。在船的后方的天际线上,繁星逐渐褪色,微光沿着海平面描出地球的弧度。这一夜风略微大了些,风向没变,船速比睡下时快。经过五天的航程,郭大海已经迫近了西风带的边缘,他估计再有最多两天就不用继续逆风了。这一日的海风没有前两天那么冷。大海回头看向亮起微光的天边,他觉得文文应是早就醒来了,但他打算等到天亮再试着联系。

​大海在心里盘算着聊天时要问她点什么。为什么要航海?为什么要单人?为什么会和那个意大利老哥联系上?她像是一个开朗的人,航海途中不会煎熬于孤寂吗?

​在无遮拦的海上,从第一丝光到天幕全热亮起也依然很短暂。大海拿起话机说,在吗?文文说,早上好。大海说,早上好,睡得还行?她说,我睡眠一直不错。大海按照想好的说,现在风稍微起来一点,天也亮了,升帆赶点路吗?她说,好啊,满帆吧。大海说,OK,那我去升一下帆。

​苏菲号三角形的帆布顶到了桅杆顶部的滑轮,没有商标花纹的白色的帆布显得有一点脏。文文说,我弄好了。大海说,你这速度也太快了。文文说,船比较新,有电动辅助。大海依旧把斜拉器略微放松,让横杆微微抬起,直到帆布形成了一个让大海满意的弧线。大海说,我也弄好了,我这破船太老了。文文笑问,苏菲号?大海也笑,是的,苏菲号。文文说,你确实像是能起出这种名字的人。大海说,这名字还真不是我起的,是前任船东起的,他用他女儿的名字命名的这艘船。大海很开心文文终于能猜错一次。大海也承认,自己从那位土耳其人手中接过这艘船时,带着奇怪的笑容继承了船的名字。大海接着说,我也不算真的来旅行的,旅行作家,旅途就是工作,需要一些戏剧性的元素读者才喜欢。文文说,那你自己真的喜欢旅行吗?大海说,喜欢,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幸运。否则以我的条件,我可能这辈子连出国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漂流大洋中间了。文文说,那你喜欢写作吗?大海说,我喜欢写作,但是不喜欢给刊物写作,但如果我只写自己想写的那我就养不活我自己。大海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过能和一个好杂志签约也是好事,至少我有机会把旅行变成我的职业。大海想了想,说,不过我发现自己不是一个适合跨洋航海的人,我可能更喜欢近岸的航程。你一个女生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航海?

​等了几秒钟,文文说,相比于你,我觉得我可能更幸运一点。大海嗯哼了一下。文文说,因为我喜欢旅行,而我的职业恰好不是旅行。大海静默少许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我以前也纠结过,我其实没有享受过纯粹的旅行。我开着苏菲号绕了整个地中海,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先思考这里有没有值得我写的素材,我要去找哪些当地人谈话,我甚至还要编段子,或者搞出苏菲号这种名字。但是虽这么说,我这一路走来我也乐在其中的,我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文文说,或许哪天你想要出发了,试着背上包就走,别想着写任何东西,哪怕是你自己愿意写的,不是为了迎合读者的那种。什么都不要写,单纯地旅行一次。大海说,我估计我会控制不住去想这些。文文问,你觉得一位摄影师会有机会享受一次真正的旅行吗?大海思考了一会儿说,一位摄影师或许永远都没法做一次你这样的旅行,哪怕他没有相机。其实包括我这种写字儿的人也一样的。不过对于单人跨洋航行来说,我觉得幸亏还有稿件压着我,真要是让我全心体会这种孤寂,我会疯掉的。

​大海接着话题说,你不像是一个孤僻的人。文文说,是的,这是我第一次跨洋。但要我说我自己并不讨厌孤独。大海说,这也是我第一次跨洋,至于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次航海就要看读者的反馈了吧,我自己没有决定权。希望这次航海的作品销量不要太高吧。文文突然说,你为什么喜欢旅行。大海说,嗯······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吧。文文说,你有没有自发的,额,就是不为了稿件,单纯的旅行?大海想了想,说有一次不知道算不算。他接着说,就是我第一次旅行,我在和杂志签约之前宅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应该算是在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吧,销量很惨淡就是了,后来有一次朋友拉我去了一趟羌塘,就是西藏的无人区,我发了几篇文章就火了,然后我就被签约了,读者喜欢这种类型的文章,于是我就全世界各地跑。文文说,这应该算一次纯粹的旅行的,毕竟去之前你也没想到这会是改变你人生的一次旅行。大海说,是的,不过我当时还是很焦虑的,没那种享受旅途的放松感,去一趟西藏的开销够我当时蜗居一年了。你要是有机会可以去一趟的,那种踏入没有前人脚印的土地的感觉真的描述不出来,趟没人趟过的沼泽,而后看没人看过的风景。

​这天大海说了很多,说自己初次踏上高原遇到高原反应,和保护区的人发生争执,越野车在泥潭里被困住,说到羚羊、熊和离群的野牦牛,说到陌生的车辙印,说到曾经在这里失踪的探险者们。这段经历哪里要说的紧张,哪里要夹杂两三个段子,大海早已滚瓜烂熟,在不同朋友面前和不同的酒局上,大海早已说过不下三遍。从无线电的回应来看,大海知道文文听进去了,他很开心。

​这一天是安稳的一天,自动舵接过了绝大多数的活计。

​那之后的一整天里,电台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响着,就像曙光桥南大海公寓里,北侧窗口的那台老式收音机。在这座城市里,曙光家苑们是FM93.3苟延残喘的最后一隅了,早上中午播新闻,上午下午接听众来电,讲点老掉牙的没品笑话,没有来电时候就放相声,晚上点歌,周而复始。节目和节目之间的间隙塞满了广告,时长有时比节目本身还要长。广告讲的是办宽带订鲜奶,治疗风湿关节炎以及脱发。广告够长,长到够编排一个小短剧,最后在点明一下需要广告的商品,门卫处的张大哥爱听这些甚过听节目。

​夜晚又一次悄悄接管了大海。文文说,我喜欢旅行是因为总仿佛能找到小时候的感觉。

​文文告诉大海,在她小时候,她父母曾带她请了学校的假,出去旅行。每当在旅途上之时,她总能感受到一种彻头彻尾的逃脱感,逃脱了生活中的全部的全部的压力的逃脱感,身子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孩子的目光是看不到假期之后的任何事体的,大海想起了自己初中时候从学校的墙头翻出去的时候,他坐在长着狗尾草的墙头上,看着黄昏下的教学楼,一盏盏灯亮着,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讲台,一名老师和一群学生,墙头的另一边是老旧的小区,小卖部,油烟和收破烂的三轮车以及拨浪鼓声,他跃下墙头,无牵无挂地跃入一个新世界。可是现在,大海工作的公司没有墙头,大海甚至不需要去公司,他自由地再这个世界游荡,他多希望这个世界能有一个墙头让他跃上去。大海有些羡慕文文还能如此去寻找小时候的感觉。

​大海问文文,那你现在踏上旅途的时候能真的找到小时候的感觉吗?文文说,偶尔可以,要听歌,听那时候妈妈常听的歌,一听那歌我就好像变小了,回去了。大海说,我想回我初中时候去,但我现在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那个学校早都拆了。文文说,但是爸爸妈妈不在了。小时候,只要一踏上旅途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我不用知道哪里是目的地,我知道,爸爸妈妈必定把我带向一个新的、美丽的、幸福的地方。可是现在我需要自己订目的地了,当我看完世界地图以后我就知道没有新地方去了,我们前面是庸俗的美洲大陆,不过有点远现在还看不到罢了。没有新地方去了,逃不掉了。大海说,我小时候和你恰恰相反,我最激动的事情是逃离父母,能逃离学校就更好了,我们一样的是,我现在也没地方逃了。

​大海说,过去就都过去了,所谓的找到过去,也只是通过一些情景找到一些现在的安慰罢了。

​文文说,能找到一些现在安慰也好。

​大海说,准备睡觉了。

​文文说,晚安。

​大海说,晚安。

​这天,大海没有写日记。

​自这天起,大海的日记就总是断断续续。同时,他停下了vlog的拍摄。他本来并没有打算,但是总时不时尝试着不再去思考稿件,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他竟然真的可以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彻底忘掉稿件。大海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找到了另外的值得关心的事情,因此他短暂地逃离了稿件也并没有落入孤寂——追逐着前船,追逐着一个在眼前、在天边、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5.

​越往前,越感到风的疲倦和无力。不过对于大海和文文来说却没什么影响,风小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打开发动机,就这样向前开过去。大海觉得好像他们俩住在同一个家里一样,他们可以各自忙活,一整个白天不说话,也可以一聊天就忘记时间的流逝。大海缩在舱里看书,文文说,出来看云,大海就出去,他们看向同一朵云。大海在甲板上捡到一只飞鱼,大海就和文文说,自己下午可以煎一条小鱼吃,文文就问他这小鱼怎么做。

​大海发现文文虽然航海技能很专业,但生活上却似乎缺少很多常识。她不知道绿萝多久浇一次,不知道栗子皮怎么剥,不知道怎么挑出一个完整的蛋黄,不知道杯子里的茶渍可以用牙膏洗掉。不免的,大海想到了佳雨,是他初恋,也是他唯一的前女友。和文文相反,佳雨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那是11年,大海刚大学毕业——大海5岁上的小学,早了一年。那时候的大海还是一个沉默老实的人,不修边幅,不爱说话,否则也不会在一个文科院校四年没找到过女友。那时候的大海写诗,但是不发表,吹口琴,但是不演奏。他托同学的关系在当地某宣传部门做一个小编辑,临时的,不算正式员工,住的集体宿舍,房间里两张上下铺的铁床,但每间房只住一个人。佳雨父母同大海均是一个单位的,住处离大海的宿舍也不远,在一次单位组织的合唱表演中,佳雨被安排提供一些排练的花絮给大海,后者负责将其刊登至根本没人看的单位刊物上,就这样一来二去,大海和佳雨相识了。佳雨是单位门诊的护士,个子不高,总给人一种很害羞的感觉,那时她也刚从卫校毕业,才成年没多久。佳雨时常去大海的宿舍,帮他收拾凌乱的屋子,再插一丛新鲜的花,大海听她说在插花的水里加一滴洗洁精可以让花活更久。佳雨知道大海喜欢吃她烧的饭,每逢周末就做好饭菜打包到大海宿舍陪他吃,吃完了,晚上他们有时会出去散步,或者去看一看新上映的电影,大海喜欢电影。

​佳雨说她也喜欢看电影,但大海知道她并不。电影散场后的一小时是平日里沉默的大海话最多的时候。郭大海拉着佳雨讲影视,讲导演,讲到艺术讲到戏剧,讲由涅斯库、布莱希特、易卜生,他讲的很投入。每次佳雨都听得很认真,从不打断大海,看着他闪着光的眼睛微笑。可惜的是,2011年青涩的大海也是敏感的大海,他多希望雨佳有一天能打断自己,然后说相比于易卜生,她更欣赏萧伯纳,然后大海就可以说,在萧伯纳的戏剧里也能看到很多对易卜生的继承。还可惜的是,佳雨比大海更敏感,她察觉到了大海的敏感,她开始为大海无意间提到个每一个她不明白的词汇而自卑,而猜疑,但她藏着不说。

​大海在和佳雨恋爱的九个月后因为单位部门整合离开了这片区域,然后在曙光家苑落脚。搬入曙光家苑的一个月后,他和佳雨分手了。

​在曙光家苑,大海住着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套,小区老旧,因此租金很便宜。五层高的房子,大海住在顶楼,邻里少有和大海年龄相仿者,基本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大家对这个老实巴交却又有一点书生气,早睡早起的小伙子印象都不错。

​在曙光家苑,邻里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每日下午、晚上,小区的广场上,大树下,孩子在边上玩,老头老太拎着小马扎一坐下,就是一个个八卦转递的小小的节点。上午在买菜的路上碰到一位戴着金项链的阿姨,她告诉大海不要买老金家的卤菜,顺便问大海做什么工作,下午大海拎着垃圾出门,保安室的张大哥就问大海写文章一个月挣多少钱。这让大海想起小时候自己学校边的那个大院儿也是如此,那个自己翻过墙头到达的新世界。大海不会主动搭话,但也不排斥和这些人聊天。

​在曙光家苑,大海的作息逐渐和楼下孙大爷变得相仿。他每日清晨在孙大爷吊嗓子的声音里拿起布袋子去菜场赶第一波新鲜的蔬菜,回到家再料理早饭、打扫卫生,然后备一下中午、晚上的准备烧的菜,若有空闲,大海会听听广播或者看看闲书。午饭后小憩片刻,阳光此时已经离开了大海的书桌,不会在电脑屏幕上留下一大片白色的反光了,这时大海就坐到窗前写作。没有催稿,没有限制,大海没有比现在更高效,也没有拖沓下来。晚饭较清淡,饭后出门扔垃圾,散两步路,往往会被拉住聊半个小时天。

​搬家之后,大海再没谈过诗歌、戏剧、文学和电影了,而是吃穿用度、老家土特产、父母、收入、以及为什么单身。大家很乐意给大海介绍对象,尤其是门卫的张大哥,大海总觉得张大哥就是照着老舍《离婚》里的张大哥长出来的。每到这时,大海又觉起佳雨的好来,他如今乐在生活的琐碎之中,他会在客厅桌子上的花瓶里加一滴洗洁精。但是,大海又一次次拒绝张大哥的介绍,他说,等他遇到伯乐,签约到甲方,赚到钱了,再讨老婆。面对恋爱、婚姻,大海隐约的感到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畏惧。

​大海其实想往着自己的这个小窝里能住进一个姑娘,不用多漂亮多聪明,但要有一双灵巧的手,平日里不用怎么甜言蜜语,但每逢周末他们会一起把家里弄得干净而温馨。她不用明白他的那些属于文人的无病呻吟,他也不会再拉着她跟她说一堆外国人的名字,他们会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空,他把手锚定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把思绪飞到光年之外,她则双手合十,对着流星许下质朴的愿望。不,不该是这样,他们甚至不会想起来抬头看星星,因为剧场路春天有香椿芽,秋天有桂花和白果,他们夏天要烹绿豆,冬天要灌香肠,他们的生活会围着那眼小小的灶转,而不是捧着泡面看着月亮。

​最终大海终于等到了他的伯乐,签约到了甲方,然后,他就离开了曙光桥南,没有给张大哥继续介绍4号楼某老太女儿的机会。大海签约了杂志,一个正常的、盈利的杂志,而不是如之前那个单位刊物一样。杂志所属的媒体公司业务很广,大海也被要求开通公众号、拍摄vlog、参加了一期相关的综艺,坐在嘉宾团的最拐角里。大海变得很快,他不再时常沉默,他学会了救冷场,他又开始谈起文学、戏剧,在需要的时候,他陆续公开了自己年轻时的诗作,虽然他已经不再写新的,他习惯了把口琴放在西装内袋里,为了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活跃一下酒局的气氛。他去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大海因为探索无人区的文章而走入公众的眼中,后续又被公司派遣去登山,仅两个月的不专业的适应和训练之后,他连同氧气瓶一起被两个夏尔巴人硬生生扛到了马卡鲁峰的峰顶,而后又是一堆的文章、视频、节目。后来当大海听到有关于航海的话题时,他逃似的来到了船上,这可以让他远离那些酒局和综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海承认自己多多少少算个文艺人,但他讨厌文艺圈子。

​于是大海就开始了他和大海的故事:沿着海岸航行、靠岸、逛一逛,然后和当地人聊聊、上船离岸、每周一次的例行远程会议,还有就是持续不断的生产出以.doc和.mp4作为后缀的文件,相比于之前,他在海上过得相当惬意。再后来,就是在一次会议里被提到的,单人跨洋航行了。大海赚到钱了,大海没讨老婆,甚至没有再谈过一个女友,他上一次和女孩十指相扣还是在搬到曙光家苑之前,纵使这些年他陪着老板、同事、客户走过了不知道多少风月场、章台路。

6.

​终于到了无风带了。大海升起了他那面巨大的三角帆。

​帆的顶端的帆索连接在桅杆顶端,一根长长的杆从桅杆底端向着侧前方支出去,将三角帆的左下角远远地撑到甲板外面,右下角的帆索一直连接到侧支索上。这是一面巨大的红色的帆,上面有一轮白色的月亮和一颗白色的星——这面帆是购买苏菲号时随船附赠的。这面帆比苏菲号的甲板面积还大,远远的红艳艳的飘在船前方三米的海面上,拖着白色的小船,像降落伞。

​大海斜靠在半露天的舵舱,看着鼓囊的波动的三角帆出神,太阳晒在他光着的脚上。

​大海说,这时要是有颗椰子就好了,像躺在三亚的海滩。文文说,不比三亚,这里的风是凉的,我觉得不如说像大理。大海说,大理我还没有去过。文文说,大理是个好地方,洱海边的风就和现在一样,三亚的风是热的,我不喜欢。大海说,我觉得还好,日落后,在沙滩吧吹穿堂风甚至会感冒。文文说,三亚的海滩上人太多了,吹来的风里都有烧烤味和汗味,不过现在洱海边也一样人满为患了。大海说,那你说的是以前的大理?文文说,对,那时候洱海边的民宿还没那么多,很多都是外地人来旅游的时候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租下一栋房子开了客栈。大海不响,文文继续说,洱海边原本都是农户,后来来了很多文青,开了小店,卖书的,卖唱片的,还有卖自己写的民谣的。大海说,那你呢?文文说,我那时候比现在忙,那次也就勉勉强强挤出一个多月时间,到大理调整一下状态。大海按下了话机,还没来得及张口,听见那边文文接着说,不过大理和这海上不一样的地方是太阳,那边有阳光,但都是从云缝里照下来的,那种。大海说,丁达尔光。文文说,对,对,云都是从苍山飘来的。我那时候每天早上能睡到十点多,喝一杯牛奶然后去人民路转悠,当时有个书店,叫“海豚阿德”,氛围特别好,可惜后来搬走了。中午在那边随便吃一点,下午就在洱海边转悠,周边的邻居都是全国各地过来的,基本都有自己的小店面,大家就互相串门儿聊天,一天没什么消耗,到晚上都不饿。

​大海想到了自己在曙光家苑的那段时间,说,那你在大理一个月就你一个人?文文说,我是一个人过去的,在那边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大海说,男的?文文说,我们在海豚阿德认识的,后来知道他就住在我北边那条小巷子里面。他开了一个小植物馆,里面只有多肉植物,各种多肉。大海说,所以说,你们……然后不响了。文文说,我们也没啥,就聊聊各自的生活,兴趣爱好这样,后来我回杭州了,就不怎么联系了。大海说,那他现在…应该…也不在大理咯。文文说,对,他好像是去北京了,现在的大理不行了。大海说,任何地方游客多了都会变差。文文说,对啊,现在海豚阿德也搬走了,上次我本来还再去一趟,结果发现那个店面变成大冰小屋了。大海说,大冰…其实我不太喜欢的,名气比实力大吧。文文说,我刚说的那个朋友,他也玩音乐的,和你的评价差不多,不过他指的应该是大冰的歌。大海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我觉得他的人生还挺精彩的,出过书,写过歌。文文说,应该是丰富,有些人一辈子就做一件事也很精彩。大海说,你说得对。

​午饭后,太阳升到头顶,这时一点风都没有了,大海在一小时之前看到那面三角帆略有塌陷的时候就把那面印着土耳其国旗的帆收起来了,避免它垂到海面上被打湿。

​海面平的像镜子,只有极目远眺方能看到些许起伏的弧度。海浪的底噪消失了,发动机的声音轰隆声仿佛要震破耳膜。文文说,停一会儿吧,游泳吗?大海有些惊讶,游泳?文文说,对,游泳。大海看了一眼还没有收起的主帆,看了眼气象仪。理论上来说,这时候下海游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没有风,没有浪,把那个不锈钢的小梯子一放下来就可以放心地下去游泳。但是大海依然有些紧张,这时候万一吹来一阵风,自己可能就要命丧大海了,甚至连发出救援信号的机会都没有。

​大海说,要不要先把帆收起来。文文说,没必要,反正我没有收。大海不响,文文说,这么热的天,不游个泳洗个澡?大海说,有够刺激的,我没想过要在大洋中间跳下去。文文说,whatever,反正我要下去游一圈儿。大海觉得文文此刻必定撇了撇嘴,然后做出一个摊手的动作。大海说,行,我也下去,不收帆了。文文说,那待会再聊。大海突然笑了一下,说,你穿泳衣吗?文文反问,为什么要穿?大海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没有带泳裤,所以问一下,那不说了,待会儿见。

​大海迅速脱了个精光,跳进海里。他漂在镜面般的海里,心跳前所未有的快,他想到太空漫步,他看了眼苏菲号,总觉得它随时会飘走。往下看,海水透明,深处是纯粹的黑色,大海知道,荒芜的海床在自己脚下三千米的地方,若自己就此下坠,将在虚无中漂浮小时之久才能触碰到海底。他想起什么,返回船上拿了一枚硬币,然后回到海水里,松手。硬币旋转着下落,一闪一闪,直到再也看不到硬币的痕迹,但偶尔还能看到暗沉如墨的深处有瞬亮光。这硬币会一直这么落下去,堕入黑暗,在七百米深的地方或许反射一下管水母的亮光,然后接着坠下去,直至超过抹香鲸活着能到达的最深的海域,然后再往下坠,穿过层层的海洋雪,最终轻轻的降落在由生物骸骨被分解后的残渣组成的松软的海床上,砸出一蓬小小的灰尘。或许是因为海水足够透明,视野足够广阔的缘故,大海还看到,在这大洋的中间也是有鱼的,背上反射出银色的光,仿佛在近处又仿佛在遥远的深处,可能只是一条小鱼,也可能有半条苏菲号那么长。距离和尺度在一个毫无参照的地方完全丧失了意义。


​大海最早只敢在苏菲号的边缘游弋,或者扎入水中,从苏菲号的下方游过去,他看到船底挂着的水草和褪色的漆。后来,大海逐渐远离苏菲号,他缓慢地踩着水,远远的看着自己的船静止在海面上,心砰砰的跳。大海终究没有在海里逗留太久,他上船,用在瓶口扎了洞的塑料水瓶洗了澡,直到穿上衣服的那一刻才觉得安全下来,布料的包裹感从未让他感觉如此安心。他想到,在他前方十几海里的地方,在这平静到仿佛凝固的海面下,一具雪白的身体在穿行,黑色的发丝如絮如雾向后飘去,拂过温润的弧度,海水是如此透明,她仿佛被冰封在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块里。

​大海早已敏锐的察觉到他和文文之间极其微妙的关系,毕竟孤掌永远难鸣。他为此庆幸而患得患失。

​当晚大海在他的日记中如是写道:”…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航海是一个远比机车、电竞更男性化的爱好……但更多的应该是孤独感把我们绑在一起,就像深夜电台,你连线到了另一个同样失眠的人,这一刻你们两个被沉眠的众生绑在一起……我和她永远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也清楚这一点,我们好默契,我们都没有任何想要探入对方生活的尝试,聊天也从来没有往庸俗的方向发展……太默契了,操了……灵魂不契合的人会发生身体上的一夜情,现实里不契合的人却会发生灵魂的一夜情……她活得真爽,她应该有许许多多像这次一样的遇见……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我们会在某个适当的时间分开,永远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因而撇去了责任,撇去了琐碎,撇去了纠缠,撇去了以后的相看两厌……这段相遇就永远只有追忆,还有遗憾的美好……最不怕的就是遗憾了,最怕的是因害怕留下遗憾,而毁了一切的美好……没发生的才不都是好的…“

7.

​又是一日残阳似血,大海站在甲板上,抓着侧帆索,看向落日。文文说,我的土豆发芽了。大海说,把发芽的那一小块挖掉剩下的还能吃。文文说,这我知道。海风吹过来,大海说,今天的晚霞真好看。文文说,我一会儿出来看。大海说,你再不出来就看不到了。文文说,马上马上。这时大海突然很想走回屋里,到厨房,把那颗发芽的土豆拿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抓住文文的手腕,把她领到阳台,他们会肩碰着肩,手肘撑在栏杆上,外面是海和晚霞。但是他不行,他们在船上,在各自的没有厨房也没有阳台的船上,大海摇摇头。

​大海又在想,如果他们不是在航海,而是登山。大海踩着千万年没有化过的积雪,文文踩着大海的脚印,就这样在寒风里向山顶走去,一根登山绳把他们连起来。他们会在天亮之前冲击顶峰,留下明亮的白天下山;他们会登上山顶,迎着初升的红日;他们会在雪山之巅流下眼泪,四周只有群岚涌动;他们会激动地抱紧对方,隔着羽绒感受到对方炙热的心跳,在火红的初阳前成为相拥的剪影……大海想,他会从昨晚在营地准备好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水壶,泡上两杯滚烫的茶,然后拉着文文面对朝阳盘腿坐下,杯子里不断蒸腾出白色的雾气,再被金色的晨光穿透,大海会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是在雪山顶喝一杯现做的白茶。

​在落日的余晖下,大海看到海面上的一个水柱。文文说,你觉得这个土豆可以种下去养起来吗?

​与其说是水柱,不如说是水汽组成的雾柱,雾柱被海风逐渐拉扯开,变成一面雾旗。文文说,我船舱里原来有一盆小叶榕,后来死了,现在倒是有个空花盆。

​这面雾旗离大海的船并不是太远,大海隐约看到了水下有黑色的涌动的事物。紧接着,他听到了一种玄妙的声音,低沉却又高亢,大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住了。这是,鲸之歌吗?大海分不清这种揪心的感觉是因为鲸歌中的宏大与孤寂带来的,还是次声波近距离撞击在身体造成的,亦或者两者皆有。他紧紧抓住帆索,盯着海面,手心冒出了汗。大海本想冲进船舱拿起手机也好相机也罢无论什么东西拍摄下来这个场景的,他忽然又想起了几天前和文文的聊天,他又定住了,稳稳地站在甲板上,夕阳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努力放空大脑,忘记那一瞬间自己在肚里写的稿子。这一刻,大海单纯的是一个地球上的生灵,而非一名写手,或者视频制作者。文文说,花盆里还有点土,我上次忘了清理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大海想抓起电台告诉文文,他看到了鲸鱼,但他又犹豫了,他们在同样的海域,在各自的船上,看不到同样的画面。

​又是一声悠远绵长的鲸鸣,大海的灵魂在落日下颤栗,他看到黝黑的粗糙的挂着藤壶和水藻的皮肤,还有一只巨大的粗狂的鳍。两头,是两头鲸鱼,他们似乎被苏菲号吸引,在小船的边缘游弋,其中大的那条几乎和苏菲号一样长,但和它巨大的头颅相比,苏菲号显得格外纤细脆弱。大海把头略微探出,他看不到鲸鱼的眼睛,仅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头颅的前端,上面有一团团粗糙的白色角质瘤,在角质瘤的下方,大海看到一个如同弯弓形状的弧形裂缝,里面有着毛糙的齿片,相比于印象里的鲸须显得更加粗壮。大海这时知道了,自己遇到的是两头露脊鲸,而非自己一开始认为的常在这温暖海域游荡的座头鲸。这是巨大、神秘、常在冰冷的极地海域生活的鲸类,不知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电台还在响,文文说,不过这颗土豆有点大,你说如果我切一半拿去种它还能活吗?

​大海关掉了电台。文文好像在说什么水培什么的,大海没让她说完。

​大西洋的中心,漫天的晚霞下,一艘白色的纤瘦小船往前飘去,伴着两头如冰山般宏伟的生命,一个更加纤细的剪影,站在船侧,拉着帆索,显得格外孤独。

8.

​回头再看,大海多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可以破坏自己的电台,让他没法再接收信号,最好是还能收到信号但不能再发出,他听到电台里文文反复呼叫苏菲号,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又或者,风暴可以折断文文的船只的桅杆,她所剩无几的燃料不足以支持她到古巴,大海把船停在勉强能看见文文船只的地方,就这样静静飘着,直到看到救援的船只到达,然后继续自己走向巴拿马的航程。可惜的是,在这个已经足够戏剧性的故事里已经容不下更戏剧性的情节了,风暴悄然消失,正如其悄然到来,留下一场虚惊和两个湿透的人。

​雨过,天晴,两艘一起横渡了大西洋的帆船将在此面临分道扬镳的未来了,两艘船上的两个人因为这个已知的必然而相识相知,从相遇的一刻起就开始准备别离。

​大海说,所以你就要去古巴了?文文说,是的。大海说,我也要收收思绪了,为糊弄到巴拿马以后的视频会议做准备。文文说,那祝你好运啊。大海不响。文文说,一帆风顺。大海说,一帆风顺。文文不响。

​雷达上,两船的距离逐渐拉开。大海说,文文…….?文文嗯哼了一声,电台里已经有些嘈杂。大海打了一把舵,让苏菲号依然追逐着文文的船只,不至于很快掉出通信距离。大海说,你是…就叫文文?文文说,对,就像你就叫大海一样。大海说,谢谢你,额,这段时间的陪伴…这会是我宝贵的记忆。文文说,我也是,我们以后有缘还会见面的。大海说,害,也不用这么安慰我,我刚才就是突然有点感伤,没事了,这回真再见了。文文说,再见,大海!大海把舵打回来,苏菲号再次朝着巴拿马的方向航行,他侧头看向某个方向,但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到。大海说,再见文文……再见大海。

​一周前,在那两头露脊鲸离开大海的船只之后,大海重新打开了电台,他解释说不小心碰到了调频,调到另一个频道去了自己没有发现,文文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

​一周后,在文文和大海分开的当天晚上,她发现自己泡在盆里水培的土豆烂了。

9.

​2019年,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

​这里有洋房别墅,别墅有院子和草坪,草坪上有追逐飞盘的边境牧羊犬和烧烤派对,有喷出的香槟和整只的烤火鸡。

​男人说,这家餐馆真的不错,享受生活这块儿还是你懂。文文说,明天陪我去滑雪?男人说,你自己去吧,或者叫几个朋友,我来瑞士主要还是为了老张的那笔单子,明天见客户。文文说,切,谁稀罕。男人说,快了,最多两年,公司就步入正轨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样做甩手掌柜了,到时候就没人说我吃你软饭了。文文说,何苦呢,同样是赚一千万,一个实业家和一个投资者你觉得谁厉害?男人说,谁又会管你钱是怎么赚的呢。文文不响。男人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等明后年我也清闲下来,我们要个孩子吧。文文靠到男人臂弯,说,好。

​侍者来到桌前,询问一切是否称意。文文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球形的玻璃器皿,里面有一颗土豆,在透明的水中伸出白色的根须,上方长出些绿色的叶子。文文说,这个土豆是怎么养活的。侍者说,就是用普通的水进行水培即可,但是要注意水培的时候不能将整个植物的根系都浸泡在水中,否则土豆会缺氧坏死。




封面:ai生成
板绘:ROKI nyq Des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