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她竟然说不想看日出,季风打开窗户让风吹着自己,感到一股莫大的庆幸与怅然若失。自己今天太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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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stream

Published

October 4, 2023

抿了一口桌上的鸡尾酒,季风没有说话,转头看向落地窗的外面。隔壁的摩天楼里一家餐厅亮着,亮到能看清食客把刀叉拿起又放下。下面是澎湃的路网,黑夜里,不知道多少传说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身后的吧台映在玻璃上,调酒师正在摇一杯 Daiquiri 。这家位于云顶的酒吧据说拥有全亚洲顶尖的马天尼,但是季风没有喝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橄榄倒是挺好吃。

季风很少来这座城市,此次也并不会停留几天,谁知竟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位旧人——他在一场小而高规格的会议上见到了她,他是贵宾,她是接待。些许事物在季风的心里翻滚,他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他。会议结束后,季风寻东家要了她的联系方式,那个中年男人带着笑意多看了他一眼。女人的微信昵称叫小如——并不是季风一直认为的小茹——他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名。

她像一把打开尘封的储物室的钥匙,无数杂乱的过往让季风在酒店里竟有些坐立难安,于是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去往了约定的地点。

1

季风几乎快忘了,自己竟曾是一位道路青年,或者道路少年,浪荡而游手好闲。他甚至当过一段时间的”二哥”,一人之下六人之上,在那片不大的街区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大哥是一个叫常胖子的留级生,他有两个刚从牢里出来的哥哥,连班主任都揍过。季风谁都不怕唯独怕常胖子。在年轻人的群落里,这个八人的小帮派就是这片地头的天。

他们的八人帮里有唯一的一位女生,柳情,来自两条街之外的十七中,是老大常胖子的女朋友——常胖子虽然胖,却长了一张帅脸,深得女混混们青睐。老大和柳情出去二人世界的时候,剩下的六位只能自个儿捋炮的单身汉就会聚在一起,说老大,说柳情,说打胎,说十七中的女的都是臭婊子,说三级片,说女优,说城西的洗脚店…… 季风听得很是心痒痒,但是从来都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去十七中勾搭臭婊子或是去城西踏进洗脚店。彼时季风做的,就是泡网吧,骑摩托,跟着老大出去干仗,对路过的穿白裙子的女同学吹口哨,如果常胖子的哥哥们在的话,兴许还会去偏僻的烧烤摊吃一顿免费的烧烤。

季风是在一间台球室碰到小茹的,那次他们八人相约去市里一家新开的台球馆打球。而小茹就在相邻的台,和一个流里流气的姑娘一同,那姑娘穿的背心,袒露着一整条大花臂。那个时候纹身尚且少见,覅说花臂了。季风的目光跟随着纹身从手腕到小臂再到大臂,花臂末端几片板雾从女孩锁骨下方身进衣服里,常胖子舔了舔嘴唇。

那段时间曾莫名其妙地掀起过一波台球的热潮,致使无数的青年涌进地下的台球室,季风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自己竟有些台球天赋。他最初和兄弟们一起打台球,很快就成为了这群人里水平最高的一位,于是后来季风就和别的人打球,和台球室老板打球,再去别的台球室打球,心想着能碰到高手切磋一下。

“喂,你台球打得很好嘛,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往这一桌看过来。

“季风,你呢?”

“小如。”

“来一局?”

“来。”

季风也看出来了,那位花臂女孩台球打得很是一般,但是这位小茹出杆之间一直带着一股轻巧的自信——这是他在很多高手以及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的气息。

于是季风走向女孩儿们的球桌,常胖子和那些歪瓜裂枣的兄弟们也乌泱泱围过来。没有比球,季风让女孩儿开球。聚光灯下,季风和女孩儿各拿着一只球杆,球桌一米外的黑暗里窸窸窣窣,站着一圈交头接耳的人。

女孩儿大力推杆,台球在清脆的响声里飞花般散开,也打散了众人聚在一点的目光。常胖子抬头看见花臂在不远处,中间隔了两个人。他把那两人扒拉开,游向花臂。女孩儿的这一次开球稳健而美观,季风瞄向她短袖口处的胳膊,这只纤细雪白的臂膊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或许她是借了身体的力送出的这一杆。第二杆后,常胖子挤成功到了花臂的侧后方,身体和她身体紧贴着,嘴里嘟囔的话被淹没在人群的底噪里。花臂顺势向后靠着常胖子的肚皮。有了常胖子做对比,季风这才发现,花臂姑娘的身材竟意外的娇小——那条花臂的气场让季风误以为她很高——从季风的角度看去,常胖子像是抱着一只花哨的瓷瓶子。女孩儿不断击球,她控球很是老到,但季风看着球桌侧面的位置极其刁钻的11号球,知道不出两杆,球权会回到自己手上。常胖子的手扶上了花臂抱起的胳膊,花臂回过头,仰头和常胖子说了什么话,鼻息喷在常胖子脸上,常胖子咧嘴笑了起来。

季风收回目光,连续出杆,小茹饶有兴致地看看季风,再看看常胖子。此刻围过来的其他几位,也不言语了,杂乱而猥琐的目光在季风、常胖子和花臂、小茹、柳情之间来回游移。季风用力击出一颗球。柳情看了一会儿球,走向常胖子,两位看戏的知趣地闪开。她走到常胖子侧边,低声说了什么,常胖子的脸垮下来,松开了花臂。

季风瞄准下一颗球。

花臂和柳情对视了一会儿,侧身要离开常胖子身边,她竟然比柳情还矮不少。就在这时,常胖子突然高抬起他的胖手,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一巴掌狠狠落在花臂的屁股上。像是肉贩子把带皮的猪肉摔在案板上,或是少林寺武僧的长棍击打在青石上,响彻台球室的一声清脆。正在击球的季风手一抖,杆从母球边上蹭过去,母球滴溜溜地旋转,撞在了另一颗球上。季风抬头看向常胖子的方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他看清了常胖子的嘴型。常胖子对柳情说,给你脸了。

季风朝小茹撇了撇嘴,示意她打球。

花臂不急不缓地按照原本的路线往台球桌的另一侧走,仿佛刚才那一巴掌不是扇在她的屁股上那样。

但,常胖子的那一巴掌似乎把什么别的东西打碎了。众人滚烫的目光聚拢在花臂紧绷的牛仔裤上,跟着花臂的节奏,看着她愤怒的小翘臀一步一抖,又一步,又一抖。

花臂刚走到球桌的另一侧,站得最近的那位混混就不由分说地一把将花臂揽进怀里。揽住花臂的混混外号内裤,在季风他们的小圈子里属于最怕事儿的那类,也是往洗脚店跑得最勤的一位。

常胖子的眼神跟着花臂追到了内裤脸上,内裤瞄了一眼常胖子,立刻把头撇向台球桌,于是常胖子的目光又回到花臂脸上。花臂伸手圈住内裤的脖子,狠狠吻了上去。她的舌头撬开内裤的牙齿,吻出撩人心魄的滋滋声,同时一直盯着常胖子。

啪,一声清脆的击球声,黑球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季风身前的洞。

“你输了,弟弟。”小茹拿着球杆,微微仰头看向季风。

此刻,冷着脸的常胖子正搂着冷着脸的柳情站在一侧,内裤和花臂又在季风身后亲得啧啧有声,剩下的四位盯着小茹不知道在想什么。这球没法打了。

季风虽然有点不服气,但身后二人发出的靡靡之音也让他有些难耐。他摇摇头,表示认输。

“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

“输了就是弟弟。”

季风耸肩。

常胖子拉着柳情悄然离去了,但剩下的四个人依然围在台球桌边一动不动。

“还打吗,弟弟?”小茹问。

季风用下巴指向身后拥吻的二人。“这怎么打?”

“我来和你打。”围在周边的四个人其中一人,刘五,拿着球杆就往小茹那侧走去。季风这才注意到他们或许早已等候多时。

小茹拿起母球准备开始。

“等一下!”季风喊住那人,“老五你滚,我来打。”

小茹扑哧一声笑出来。

刘五悻悻地放下球杆,内裤搂着花臂也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剩下三人自讨没趣也很快离开了这个球台。季风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个二哥。

于是季风和小茹打第二场,这场季风开球。平心而论,季风觉得小茹虽然厉害,但是应该还是打不过自己,可是他如今脑里一片混乱,他总看到台球像一群花蝴蝶一样飞散开,常胖子拍在花臂屁股上那一巴掌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不断回旋,一巴掌又一巴掌,似乎从来没停下来。他又想到后面那些巴掌应该是内裤拍的才对,或者他现在正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拍,他一巴掌一巴掌拍在花臂的屁股上,直到他的手印盖过常胖子的手印…… 老大,柳情,打胎,十七中的女的都是臭婊子,三级片,女优,城西的洗脚店,现在又多了一个花臂,内裤是老嫖客了,哦,可怜的季风,你自己现在还是个童子鸡…… 这个小茹又是什么来头,和花臂一起来玩的,台球打得还这么好…… 真神奇啊,常胖子竟然会怕柳情,她不怕挨揍吗,难道她还有老大的什么把柄?十七中的人果然没这么简单…….

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只有两人的球桌上,季风反而比刚才更难集中注意。他又输了。

小茹问,还打吗。

是啊,还打吗?季风早已无心打球。可是,如果不打球的话还能做什么呢?回家?他又想到老大和内裤,花臂屁股上的那一声脆响还在余音绕梁,就这样回家他着实有点不甘心。可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在台球室里耗着。

季风问,你朋友他们去哪了?小茹说,应该问你的朋友吧。季风有些答不上来,想了半晌,那我们换个地方玩?他放下球杆往小茹那边走去。小如说,你跳舞吗?跳舞?对,迪斯科。会,但跳得不好。那走吧。走。

季风和小茹肩并着肩离开了台球室。在拐到台球室门口的时候,季风看到了包括刘五在内的四个人,他们竟然还没有走。小茹没发现他们,季风侧头看到他们四个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季风想,如果刚才自己选择了回家,小茹现在就应该和他们四个其中的一位去舞厅了。于是,在踏出舞厅大门的时候,他一把将小茹揽到身边,小茹丝毫没有抗拒。季风的手扶在小茹远侧的肩膀上,他知道,此刻应该有四道灼热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和不久前落在常胖子以及内裤身上的如出一辙。

2

原来她叫小如,而不是小茹,季风想,她实际上的年龄或许比自己小。他用力地咀嚼着一颗去核的橄榄。

调酒师还在喀喀喀地摇酒,冰块在雪克壶里碰撞的声音从来都只会让季风感到惬意,可今天他却有些嫌吵。看了一眼表,还有20分钟,季风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心血来潮找东家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因为某种对缘分的感叹?因为她是他的第一夜?或许是单纯下午脑子抽抽了。那些纷乱的往事让季风有些烦躁,他现在丝毫没有在会议上认出她的时候被勾起的那些兴致了——他宁愿点个陪酒女。

平心而论,小如之于季风,现在,似乎和陪酒女也并无什么区别——她也是季风自己给自己”点”的,还有20分钟,她将佩戴着一副面具似的全妆,在手提包里装上口红,纸巾和避孕套,然后款款而来,完成一项交易。可是没来由的压力就是在季风脑袋里窜。因为她是自己十年前的一夜情对象?可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意义,季风自己也清楚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于他而言与一支烟并无区别,想抽是因为馋,换成别的烟也可以。哦,季风已经戒烟八年了,他早已经不会馋烟了。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抽烟,季风想。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那个失火了一样的舞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一晚上没停。不止他们,所有人都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跳累了就到角落里,抱在一起接吻,季风竭力想让自己显得娴熟一些,但是显然并不成功。小茹狡黠地看向季风,两只手开始不老实地乱摸,真是弟弟啊, 她说。季风一边尴尬地无言以对,一边急迫得恨不得就地就把她办了,他想这人果然也是个臭婊子。

季风是在离开他的那个街区的那一刻戒烟的。他的升学并不顺利,于是还算有钱的父亲决定送他出国,他就这样戒烟了。国外不是买不到烟,虽然当时的季风还没成年,但是想抽的话依然有渠道。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季风在出国之后突然开窍了。到底开没开窍,季风也不知道,反正他那时候和一群留学生一起,听闻了徐志摩的故事,只觉得天高海阔,誓要和自己此前的混混生涯一刀两断,之后当一名文青。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名天生的诗人或是作家——他的名字像一个笔名一样优雅。

季风到底没能成为一名诗人,或是作家,但当他和一个同样有着诗意的名字的女青年驱车至乡间,在夕阳下吟诗,然后在车后座做爱的时候,他只感叹这才是真正的活着,小茹,还有小茹之后的许许多多的别人,以及破烂的舞厅里的夜晚,都显得那么荒唐肮脏且愚昧,但这不重要,原始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他想。哪怕,这位有着诗意名字的女青年并不好看,或者说远远不如小茹。哪怕,后来季风得知,这位女青年的裤裆或许比小茹还要烂得多。季风不觉得她是臭婊子,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离开他的街区以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新的臭婊子了——他认识的那些臭婊子都成为了老臭婊子,婊子这个词也成为了一个地区、一段回忆、一种生活的象征,和那个十来岁的烟雾缭绕的街区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

季风再次看表。还有十分钟,那位身份复杂的老臭婊子将从远古走来,在这家豪华的云顶餐吧里坐到自己的对面。不,不能再称之为老臭婊子了,如今的季风也不再是那个肤浅却装模做样的留学生了。他回国后踏入商场——彼时他那花钱买到的海归文凭仍收追捧,之后短短数年几度沉浮,季风快速地成熟起来。小如,花臂,柳情,常胖子还有当初的自己,都不过是街头的孩子罢了,特殊的环境造就了他们的不检点,他不再会把婊子这个词用到当初的旧人身上,季风也要和过去的自己和解。那老这个字眼呢?或许更不应该。自己尚且未至而立之年,小如应该更年轻一点。季风他们这一代人,16岁时就成为了青年,而后青年这个词所划定的年龄范围也随着他们长大而长大,他们当了十几年的青年,现在仍然是青年。

是啊,肯定要是青年才行啊,季风想起自己的前女友——罗佳——在他念书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那位有诗意名字的女青年之后,带给他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的那位——她现在还在念书,博士还没毕业,如果现在就把她称为中年的话,季风想,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不像季风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留学生,罗佳朴素而单纯,虽然脑筋有点慢但是很好学,经常去图书馆一坐一通宵。她帮季风结束了他伪文青的阶段,最终因为她选择继续读研而季风需要回国的缘故,他们在季风离去的那天分手了。季风启程离开的前一天,他们在校园里散步,季风送给她一首幼稚的小诗,写的什么早都记不得了。那或许是他这辈子里,和徐志摩最近的一天。

高跟鞋靠近的声音让季风抬起头,他看到一位女士,二十来岁,身着短款连衣裙,礼貌地踩着一双不算高的高跟鞋,臂弯处挎着一只包,嘴唇的颜色很鲜艳。就是她了,和他设想的打扮如出一辙。她在季风的对面坐下,他看着她的脸,惊讶地发现她五官的很多细节都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那他是怎么在会议上一眼就认出她的?季风自己也觉得奇怪。

“来了?” 季风率先开口。

“来了。” 她说。

3

“这家酒吧自擂他们的马天尼享誉世界,你要尝一杯吗?”季风挑起话头。

“真的吗?哦,不过我之前没喝过马天尼。”

“可能会有点烈,你可以吗?”

“我试试。”

寒暄过后,双方都有些无话。季风向后靠,打量身前的女人,当他看到她眼睛的时候,发现她也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遂向下看,避开目光。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戴着花哨的美甲。或许是美甲形制有些细窄导致的,显得她的手指有些短胖。也许是她长胖了。记忆里,他们在那漆黑的走廊里十指相扣的时候,季风感觉她的手指很是纤细。

那晚舞厅发生的很多事情季风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他精神亢奋而迷醉。他们身体贴着身体跳舞,然后拥吻,然后小茹拉着他退出舞池,进入一个后台的走廊,舞厅的音乐还在透过墙壁传来,季风什么都看不清。小茹的手在他腰部摸索,很快解开了他的裤带…… 时至今日,季风再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荒唐。

调酒师一杯接着一杯的摇酒,喀喀喀的声音格外响亮。

“你现在…”

“我没想到…”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小如说,你先说。

“我说,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就觉得还挺……感慨的。”季风把最开始想到的”有缘”一词吞回肚子里。

“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之后还会再见,”小如说,“当时我们连电话都没有。”

季风想起,在碰到小茹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其实是有一部手机的,可是他们分别的太过匆忙,她并没有机会知道。当他们摇晃着走出舞厅的时候,季风完全没有料想到迎接他的是一个明亮的天穹,他总觉得只过了一两个小时。季风早上还要上学,但现在离开始上课还有好一阵子,并且季风可以迟到。他们在舞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阵子,季风问,吃早饭吗?小茹说,好。

他们往街巷走去。随着天明,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涌动起来,粥桶被推出小店,笼屉喷出大股的蒸汽,他们两个从黑夜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踏着污水,从烟雾和人声里穿过,季风并不疲惫,但感到一种失魂落魄的格格不入。我们算是一起看了日出了吧,小茹突然说。季风抬头寻找太阳,没有太阳,但是他看到房檐的阴影投射在蒸腾而起的白色水汽上,他知道,在这排平房的另一半,一轮旭日正勃勃升起。店里的伙计把一盆滚烫的污水泼在他们前方的路上。要不就这家吧,季风说。

他们走进店里,尚未坐下,季风猛然看到一位正盯着自己的中年男人——他们学校的训导主任。于是,季风就这样被薅住了肩膀,难得地参加了一节早自习。“我们算是一起看了日出了吧”,“要不就这家吧”,这两句话成为了十年里季风和小茹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话。

如今,在这繁华城市的酒吧里,季风想到这一幕荒诞的分别仍然想笑。

“我后来还去过几次那家台球厅,但是都没有碰到过你。”季风说。

“哦,我不住在那边,所以不常去。”小茹说,“那天去是被小唐拉去的。小唐就是那位…”

“那位有花臂的女生?”

“对。”

“她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们也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季风想起来,那天后,常胖子对内裤就时常刁难,直到后来内裤几乎退出了他们的小圈子。而柳情,在不久之后于脚腕处也添加了纹身,听说因为这个纹身她和家里闹翻了。至于花臂,季风更是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消息。

桌上又陷入了沉默。季风端起酒喝了一口,发现小如的酒还没上。他招来服务生催促了一下,收获了一句抱歉。

“你这杯酒真慢,”季风有些没话找话,“感觉他们调酒师有些忙不过来了。”

“你现在还打台球吗?”季风想到了一个话头。

“哦,我很长时间没有打了,你呢?”小如说。

“我也是,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又接着打了一年多的台球,后来出国以就没打了。”

“国外没有桌球打吗?”

“那倒也不是,生活状态变了就想不起来打了,而且身边的人也都不怎么打球。”

“我去年陪领导打过一次,在那之后也没碰过桌球了。”小如说。

“陪领导?”季风笑道,“是不是要故意输球?”

“倒也没有,那个领导打得很好,我没有刻意让球。”

“哦哦,那你们领导还挺厉害……那之后他没有常喊你陪他打球吗?”

“没有,他不在这边,那次是来视察的,只待了一天。”

哦,和自己的情况一样,季风想。

服务生端来了小如的马天尼,另有两颗橄榄放在小盘子里,季风和小如再次收获了一声抱歉。

小如端起马天尼,抿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度数好高。”她说。

“这款酒确实有些烈了,”季风伸手把小如身前的酒挪远,“喝不了不用勉强,我喝这杯,我再给你点一杯低度数的。”

小如捏住季风拿着杯子的手,“不用,”她说,“我可以。”

“鸡尾酒为的是好喝,又不是应酬,不用勉强。”季风说。

小如没有理会季风的话,她重新端起马天尼,猛地一口喝掉了大半杯,然后毫不回避地看着季风。季风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指了指小如身前的小碟子,“吃个橄榄。”借此,季风闪躲了一下小如的目光,他想起,十年前那间台球室里,花臂和内裤接吻时也是这样看着常胖子。

小如咀嚼着橄榄,从那一大口酒的刺激里缓解,表情逐渐放松下来。

“别说,这个酒配上橄榄还挺不错的。”小如说。

“不想换酒就和我说呗,何必呢……”,季风无奈。

“弟弟。”小如笑。

季风也笑了。

4

小如竟然就这样爱上了马天尼。直到小如喝完这杯之后又提出加一杯一模一样的酒的时候,季风才确定她似乎是真的喜欢这款高度的鸡尾酒。于是,季风也不得不再给自己多加了一杯酒以陪她。而这多加的一杯酒,却改变了季风酒后带小如直接回酒店的原计划——他们又聊回了台球,连喝三杯的季风有些亢奋,坚定地要求和小如再打一局球,一雪前耻。

处于同一座楼的酒店里就有台球可以打。季风第一局输了,他不服气,接着又打了第二局,赢了。季风搂着小如说让她不要放水,不要把自己当领导。你要还把我当十年前的那个弟弟,季风说。小如说我没有让你,季风不信,她说季风喝多了。

第三局也是季风赢了,他总算是扳回一局。

他们又去跳舞。小如说现在没有迪斯科了,大家都去蹦迪。于是他们往迪厅去蹦迪。历史上的那晚隐隐降临在今晚,或者说,季风借着酒劲,拽着也有些微醺的小如向过去跑去——季风觉得他们应该跑得回去的——他们还年轻,应当还跑得动。

5

出来的时候,季风和小如在迪厅盘曲的门廊里走错了,从一个不知名的侧门出到了一条不知名的街上。舞厅外的冷空气从十年前吹到今天。

这条侧街很狭窄,一辆警车停在路边,有几个环卫工在摆弄黑色的巨型垃圾袋。季风仰头,身前身后都是摩天的幕墙,天顶的一隙蓝色发着亮光。街灯已灭。就像是,就像是清晨的曼哈顿,天气还应该更冷些,井盖往外喷出怒放的蒸汽,流浪汉在街角,头顶脏而破的绒线帽,身边的那个女孩儿有着金色的卷发和火红的嘴唇,黑色的礼裙外面裹着短款的羽绒服,两条筷子似的的腿露在寒风里,她的凉鞋几乎让脚背垂直,欧美女人对高跟鞋的驾驭让人瞠目结舌,冰冷的空气里有大麻的味道,搓搓手,张嘴喷出一口昨夜滚烫的白色热气,目送它在在眼前消散,

季风再也没见过她了,那几幕景象就是季风对她的全部印象了,她的脸都是模糊的——这是个通用的剧本,他和小如也本应如此。搓搓手,季风张嘴哈出一口幻象。

季风在台阶上坐下,小如也跟着坐在他边上。小如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已经有些杂乱,一些发丝从夹子里挣脱出来,她粉底打造的盔甲在褶皱处也有些破损和剥落,斑斑驳驳的,显得脸上脏脏的。

精疲力竭。

有人醉酒后的大笑和呼喊声在楼宇间碰撞着而来,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疲态——他们终究还是离开了蹦一晚上后还能去吃早饭的年纪。

他们要各自回住处。季风虽然非常不愿意,但还是提出要先送小如回去再回酒店,小如说没必要,各自打车就好了,季风欣然接受。

下午三点还有一场会,季风看了日历。他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打台球时,让小如不要把自己当领导的话语,愚蠢!他看向她,她正抬头看着高处,他听到有鸟鸣声,但看不见鸟。天光又亮了几分,在玻璃楼之间反射,世界锐利而低饱和,季风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小如脸侧和鼻翼上修容的粉尘的颗粒,颗粒的排列让季风能想象她把这些色彩往脸上涂抹时的笔触。她好像真的胖了。冷冽的晨光下,他看着她脸上昭然若揭的假阴影。

辛苦她了,季风想,那第三盘球小如应该还是放了水。

环卫工人拖着垃圾袋走了。他们各自开始在手机上打车,季风听到她的长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敲打出的哒哒哒的声音。

小如说,我们算是一起看了日出了吧。

季风有些愣住。在这城市的岛屿里,甚至直到上午十点都见不到直射的太阳,又如何能看到日出?季风想起在国外的田野里看的那次日出:车里睡觉并不舒服,他和那位有着诗意名字的女青年在太阳升起之前醒来,坐在车顶上看太阳从谷仓边升起来,车顶上都是露水,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凉的水已经从外裤渗透到了他们的内裤,他们把裤子晾在后座上,他光着屁股开车,她光着屁股坐在他边上——没关系,这条田野间的路上没有别人,晨光公平地照耀着谷堆、路边的小花、以及他们的下体。

季风另一次看到日出是在回国后,他和三五好友趁着黑夜绕过保安,穿着黑色的外套,带着相机,爬上了一座在建的摩天楼的顶端,他们看着火红的太阳冲破城市的烟尘,直到身边的钢筋铁骨都成为剪影,于是他们几个影子似的人儿在小小的露台上雀跃,他看到,其中一名女生竟热泪盈眶。

可是,这次能算是看了日出吗?如果这次算的话,季风早已和其他千百个小如看过日出,并且季风相信,小如也和其他千百个季风,或是千百个别的什么领导,看过日出。

季风想起,十年前她也是这样问的,自己并没有回答她,彼时季风的生命里没有日出一词。可现在,在看过了日出之后,季风发现自己只更难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过真正的日出吗?”季风问。

“真正的日出?”

“就是看到太阳从地平线,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后面,升起来。”

“没有……”

一辆垃圾车轰隆隆地开过,然后季风又听到了鸟鸣。低头看了一下打车软件,季风忽然从地图上发现,他们这误打误撞走出的无人的侧门,竟然是朝东的——此刻,就在此刻,他们面前的那面幕墙的后方,应正有一轮红日跃动。

“那我想,我们算是一起看了日出了。”他说。

季风侧头看向小如的脸,发现小如也正看向他,她眼里有点笑盈盈的样子,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她挪了一下屁股,挤到季风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果此刻他们前面没有那面幕墙,他们的影子应该在身后拖得很长很长。

季风盯着对面幕墙上的某一个接缝,竟莫名有些想流泪,和一名自己点名要来的女郎从迪厅里走出来,然后坐在一个堆满垃圾的侧巷里等出租车,面对着一座楼房想象后面可能有太阳——这应该是自己看过的最不浪漫的日出了吧——如果这也算看日出的话。

小如叫的车到了,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等一下,”季风叫住她,“如果……我是说……你会想看一次真正的日出吗?”

“不想。”她回答的很干脆,“没什么好看的。”

季风再次愣住了,他原本想说,我可以带你去看一次真正的日出,现在他并不需了。

小如打了个哈欠。

“再见!”

“再见!”

他目送她的车远离。

季风自己的车很快也到了,他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总反反复复地想起小如的那个像是在自问自答的问题,我们算是一起看了日出了吧,隐隐总感觉到肩膀上还有重量,脖颈处还有发丝在撩拨。她竟然说不想看日出,季风打开窗户让风吹着自己,感到一股莫大的庆幸与怅然若失。自己今天太不对劲了。

出租车上了高架,在楼宇间奔驰,季风望向东边的建筑,一霎那,群楼打开了一个开口,季风的视线从这个开口处直达天边——哦,东边是满天的阴云——今天本就没有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