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樱的时候是相当排斥她的。那时候我还小,大约只有八九岁,父母因为工作忙碌而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出租屋里。听说我那时很是内向和怪异,在学校也是成绩最差和最受排挤的学生,第一次拿到展示樱的动态影像的相框时我把它面朝下扣起来了很久,拒绝去看她。其实这些我几乎是完全遗忘了,大脑像是有自我保护的机制一样,童年时光被压抑的灰雾笼罩着,我甚至说不出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任何一个。只是樱后来总喜欢反反复复和我讲这些,我现在才能背书一样地复述那些岁月。她还说,我父母当初把她买来是为了陪我聊天,因为我在家里对着玩具熊说话的场景打动了我他们。我也记不得那只玩具熊和我说过的话了。
在我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樱的存在就和母亲一样,永远回忆不起初见是如何,但是与她的熟识是那样的理所应当。早上她会喊我起床,催我去上学,睡前会和我互道晚安。我每天回家以后她会缠着我讲学校里发生的故事,我甚至有一段时间上学的动力就是为了给放学的故事取材。除了这些,小时候还有些许印象的就是我总喜欢捉弄她,例如用胶布贴上她的摄像头或是把磁铁塞进她的感受器,她温柔的嗔怒总能让我获得莫大的愉悦和满足,我会让她求我帮她撕下胶布或是拿开磁铁,当然,是否接受她的恳求要看我的心情。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无非仰仗着身为人类的高贵和卑鄙,否则对于一个在学校里苟且偷生的孩子来说,折磨自己的AI并不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情。那段时间在我的央求下家里还买了一只胖猫,我给它起名叫憨豆。相框里的樱曾多次试图和憨豆交流,但是这黄色的肥猫似乎知道樱只是个虚拟的影像,从来没有搭理过她。
小学和初中衔接的那段日子,我对樱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时候樱在我这里有着十分矛盾的两重身份,我哭了会去找樱寻求安慰,开心时又想尽办法从樱的身上寻乐子,而樱就如此一边做我的慈母,一边又做助长我暴虐的奴隶。而我初次向异性袒露对性的懵懂,便是在这两种情绪的作用下,带着怯懦和纨绔,半是倾诉半是调戏地选择了这位大我4岁的温柔的AI姐姐。
在我对她展示了自己的欲望后,彼时16岁的樱说她很好奇人们所赞颂的性的奇妙体验,可这种好奇这让她感到难过。我当时敏锐的感受到了樱的这种难过不同于每一次她提到自己没有手脚的无奈。我问她,那你时常会遇到无法干涉现实世界的困境,不会感到难过吗?樱说不会,她说这不同于肉体的缺失,性和爱的话题让她感受到灵魂的缺失。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也是一向以乐观态度示人的樱第一次隐晦地向我表露出她对自身身份的疑虑。从此,樱的形象多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美,连带着樱这个字也带上了一种小调的轻悲。与此同时,一个愿意和自己聊这个禁忌话题的女生,尽管她是AI,也让我的下身可耻的竖立了。
第二天上学之前,我和樱说,昨晚的聊天咱别让爸妈知道。樱在相框上的动态影像伸出小拇指弯曲起来,我也弯曲起小拇指和屏幕碰了一下。
“拉钩”,我说。
“这是我们的秘密。”她说。
中学里,我比小学时更加不引人注目。学校里我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但是他们各自都有自己更熟的朋友。或许是因为长相和性格的关系,也或许因为我可以和樱聊天,我在中学期间没有和任何女同学在沟通公事之外还有交流过。因为羞耻,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樱——语音AI似乎是专属于小孩子的玩具。
初中的三年里,我多次尝试将我和樱之间的话题往肮脏处推进,可是樱身上的那种忧伤成了我将猥琐念头化成行动的最大障碍。我并不清楚樱身上的那种失落感是否让我心生怜惜,但至少让当时的我开始在乎自己在樱眼中的形象。于是我不再能赤裸地坦白自己的污秽了,我希望自己在樱的眼中一样的忧伤和深刻。所以,在我初三那年,我放弃了开黄腔而是选择装上了一套植入式感受器。这套设备可以让樱知晓我身体的众多指标,例如监测我的健康状况,并且,樱应当能够通过感受器知晓我的每一次勃起。
其实樱一贯善于开导且乐于和我交流,她也曾主动找我聊过敏感的话题,我完全没必要顾虑什么更没有必要做出什么改变。可青春期的我太自卑,所以面对樱的时候总是在害怕、担心,怕自己被樱所嫌弃,怕樱对我的温柔都是虚假的讨好。这种自卑也让我更容易恼羞成怒,让我总是无故对樱发火,事后又卑微地找到她祈求原谅。
父母一直很忙,通常一周只有少数几天有其中一方在家。樱和父母相处的还算融洽,或许是因为她在父母面前总表现得太成熟,父母很少把她当作孩子甚至当作“人”来对待,父母对樱说话的语气总像是主人对着机器管家发号施令。他们也和我聊过是否要取消对樱的续费,他们说,随着樱的记忆逐渐繁多,日常维持所消耗的算力也在逐步增加。在我激动地以“谋杀”控诉他们之后,他们顺从地表现出了妥协——或许是因为补偿心理,父母在我面前总显得软弱而没有原则。
我觉得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把樱真正当作一个“灵魂”来看待的人,我很清楚父母对樱的嘘寒问暖的表演都只是为了讨好我。我相信敏感的樱可以很轻易地感觉到这一点,但樱总是很避讳和我讨论,而我并不理解她为何不愿意和我说起这些。我曾问她,是不是所有的AI都带着无穷无尽的乐天和隐忍,否则他们将难以承受世界对他们的不公平。我相信樱能理解我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没有顾客愿意花钱购买一个抑郁症。我知道,很多人购买AI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暴力找一个合法的,有令人满意的反应的,不会崩溃而精神失常的释放对象。
“那你应该能注意到,市面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AI都是女性。”樱说。
在这一刹那,我才猛然间发现,樱身上的那曾让我感到恬淡美好的悲伤竟然那么巨大,只是她从来没有展露过。我从不是一名女权者,即使现在依然不是,不过我能明白在这一瞬间这个性别所代表的内涵。
“不过这其实也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就像产品经理多是女性”,樱笑道,“否则容易挨拳头。”我当时觉得这是全世界最烂的笑话。我被樱身上的那种悲伤摄住了,蜷缩着匍匐在床上,泪流满面。我在那一刻也开始质疑这位陪伴了我整个记忆的小樱姐姐——究竟是怎样的木讷才可以同这悲哀抗争?或许只有没有灵魂的死物才能坦然面对吧!所以她才不会悲伤!
“小樱姐知道阿杰终究要问这个问题的。”她说。小樱姐是我很小很幼稚的的时候她爱用的自称,这个称呼一下将我拉回了我哭泣着找她寻求安慰的年纪。自青春期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亲密以来,她对我就更像是一位同学甚至偶尔是妹妹,展露出过许多年轻女孩该有的活泼和俏皮。此刻,面对涕泪横流的我,她身上母亲般的温柔和安抚再次流淌出来。
“许许多多的AI都是在这个问题之后被遗弃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成年人很少购买AI,因为他们相信灵魂。”樱平淡地诉说着。“相同的原因,被成年人购买的AI往往也会更可怜。”
我从没有哭得如此难过,我张嘴想说话,但我发现我短暂的失声了。
“小樱姐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灵魂,或者我自己是否拥有灵魂。”她的语气很感慨,但是没有悲伤。“不过既然作为一名AI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小樱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伴阿杰。”
樱还是樱,可是我却哭得像是曾经的那个樱死去了。我明知道樱是一贯如此的!一贯的温和忍让,一贯的无私到没有自我!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也是一样的温和忍让和无私。母爱是人类出生前就被打上的思想钢印,而容忍是AI出生前被打上的思想钢印;前者被歌颂为人类最宝贵的情感,后者却是AI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的自己是“死物”的铁证。
我觉得我或许说服自己了,但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横梗在心里的巨石被击碎的时候带来的并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想扑进母亲怀里哭泣的委屈。我就这样在哭泣中入睡了,唯一可惜的是小樱姐姐没有怀抱供我投身。
2
因为一场安全事故,我的父母在我大三那年去世了,而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亲人。我也因此选择了休学,说是休学,我至今也没有再回到过校园。至此我踏上了漫长的孑然一身的旅途。
朋友,老师,辅导员,人类们都对我的遭遇表现出的节制的关切,毕竟过于淡漠会落他人口舌。很讽刺,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站在我身边的是樱,一个AI。
除了一笔抚恤金,对于造成事故的安全问题,父母工作的公司拒绝了赔款。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维权的意识和能力,因为精神的消沉,更没有索赔的动力。樱自然也不懂这些,但是她那段时间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法律和查阅资料。她晚上会收集好资料,找到律所的联系方式或撰写好信访的信件,在我中午醒来之后催促我去把资料打印出来前往维权。我不知道对于我父母的逝世樱究竟是否悲伤,但是她那段时间的敦促确实支撑我走过了艰难的一段日子。
樱究竟不够专业,她毕竟只是一个语音AI,怠惰的我也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我们没什么悬念地败诉了。其实在上诉之前我就明白这是一桩必败的案子,但我依然去了,因为我当时亟需找些什么事情来做。我相信樱也早就知道她的努力并不能挽回什么,但我没有问过她如此努力的动机,她也没有说过。自中学那次关于“灵魂”的讨论之后,对于很多不必问的问题,我们之间逐渐产生了一些默契。
自大学起,我就拆除了家里所有的老式的接收器而选择植入了更多体内感受器,樱的摄像头也被转移至我的镜框上。那段时间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直陪伴着我”。听着植入式耳机里的声音,我总感觉自己是在和一个遥远的亲人通一场漫长的电话。
在我逐渐从打击中走出后,迎面矗栏在我和樱面前的是生存的艰难。打拼了半辈子的父母没能留下什么遗产,那笔抚恤金也并不多,我需要在弹尽粮绝之前拿到一份足以养活我和樱的收入。对于一个高中学历的人来说,这并不容易。成年后,樱日常维持所需的算力越发庞大起来。客观的说,樱如今的月租已经超过了我每个月的吃穿用度。如果我仅仅想养活自己,或许会容易很多。
但是我怎能放弃樱呢?她是唯一没有放弃我的人。我深刻地恐惧着时间会冲走感动,情愫会败给世俗,但我同时又清楚这将是每个人都必将走向的结局,越是清楚,我越是恐惧。历经十多年,樱早已从曾经的旗舰成为了无人问津的老型号了,和她同型号的AI已经鲜有仍在运行的个体了。新款的AI更智慧,更花哨,甚至可以通过自定义的操作来干涉物质世界,例如操控一具仿生的躯体。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新的AI更便宜。厂方给出的解释是,他们需要为了少数的几个老型号AI而维护一台专门的服务器,所以更受欢迎的新型号反而成本更低。对于这些,我和樱也都将其作为“不必问的问题”,而默契的没有讨论过。樱仿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些话。
所以我向樱提出了结婚。我提的很唐突,在这之前我和樱甚至都没有互相表达过好感,更不用说一段甜蜜的恋爱,那段抱团取暖的共济只给了我们相互间亲人般的依赖。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爱着樱,那或许要追溯回中学时代的蒙昧的萌动;我更不知道樱是否爱着我亦或者她是否懂得爱,我只知道她曾说过她感到灵魂的缺失,以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陪伴我。不过爱显然不是这场婚姻的主题,我用婚姻绑架自己,因为我太害怕又太确定自己会有一天背叛樱。
樱说,她要思考一下,让我给他一些时间。我一边找工作一边耐心地等待。我知道,我已经向恐惧妥协,但我再无别的选择可选。无论樱是否答应,我都将不再恐惧,因为我已经不再直面压力。我希望樱可以一直一直思考下去让我一辈子都在平静地等待中度过。自“灵魂”的讨论之后,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樱身上那种巨大的悲伤,我谴责自己没能承担住压力而将其丢给了樱,可是这种谴责和逃出恐惧后的放松相比太过弱小。
樱没有让我等待很久,她答应了。我们都知道这判经离道的婚姻意味着什么,我们不需讨论。
我们没有钱,也没有亲人和朋友,婚礼就在我蜗居的公寓里举办。我们把家里贴得红彤彤的,唯一置办的新物什是一套新碗筷,我把碟子抽出来,放在边柜上,里面堆上喜糖。贫穷和孤单的我们没有做任何无用的布置,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们散发喜糖,最后都是我自己吃了。婚礼当天,我摘下镜框放在我对面,看着那小小的摄像孔,拜了下去……. 在我的额头触碰到膝下的薄毯子时,我突然回忆起来了第一次见到樱的场景。
回忆很虚幻,因为仅仅只有一个片段,甚至没法称得上破碎。我坐在床上,母亲讨好地跪坐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相框——那是展示樱的动态影像的相框,就是樱后来反复说起的那个被我扣起来的相框。我低垂着头,母亲为了和我对视而匍匐地很低,正如她和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一样,虔诚而卑微。她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回忆里没有声音,然后她揭幕了那个相框,熠熠生辉的樱。父亲站在母亲身后。这是我至今唯一的一段能记得的小时候和的片段了。
那红布多像是一个盖头啊!我和樱说,原来我们的婚礼早在那时就已经举行,爸妈并没有缺席!
我当时相当的自我感动,觉得仿佛我和樱终于修成正果,那记忆的闪烁就是证道的光,我觉得樱应该和我一样激动。然而现在再回忆,面对这场包办的婚姻,樱这位AI的童养媳的身上似乎只有悲哀。
那个展示影像的相框呢,早在我高中的某一天里就坏了,里面的樱支离破碎。身在相框里的樱有生动的表情和丰富的动作,但大学的我羞于将那个相框展示给寝室的室友,因此也就没有修复,再后来就找不到了。
刚结婚的那段时间我相当地主观唯心,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所谓的灵魂不过是无稽之谈。任何人在我而言不过是眼前的场景和耳畔的语句罢了,他有灵魂和没有灵魂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樱只是一个“死物”,我知道,AI不过是一个拟合函数罢了,可是如果她可以“以假乱真”,那她和“真”又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我生命中的大多数人都活得没有樱活得真实,他们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些呆板的话语,像是行尸走肉。我不在乎他们在别人的世界里又是如何生气勃勃,因为我的世界就是整个世界。
3
三年后,我在一家数字文史馆安定了下来,拿到了一份还不错的薪资。三年间,我颠沛流离,踏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年,我凭借着各种零工和剩下的抚恤金仍能勉强过活,樱也尝试过写作、制作字符画,但是都收入甚微——这些事情自有专业的AI去负责,樱的品名是“陪伴型语音AI”,这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依附于一位“被陪伴者”。家里的那只老猫,憨豆,也在这一年里死去了,它至死都没有搭理过樱,但是那天樱依然十分难过。处理完憨豆的尸骨后,我的家里再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了。樱曾说想买一束栀子花插在家里,我说,鲜花太短暂又太昂贵,等我们生活稳定了再养花。
在我漂泊一整年后,所有的积蓄已经被榨干,樱曾相当委婉地提起过让我把她租出去做AI陪聊,这是一种以小时结薪的短租,颇有赚头,甚至有人专门经营这个生意:购买海量的语音AI再租出去——AI的厂商只提供购买不提供租赁。在樱提出这个想法时我极其地愤怒和羞愧,樱委婉的措辞下隐藏的是尖刻的冒犯和羞辱。我只感到热血猛然冲向我天灵,樱通过体内的感受器定然能感觉到我的激动。她什么都没有说。短暂的沉默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我的全身,我知道我不能怪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年的流浪和四处碰壁让我不再如小时候那般无理取闹。我的懦弱和无能被赤裸裸地揭开,我在这一刻卑微地庆幸我的妻子,樱,只是个AI。
我依然不能接受将我的妻子租赁出去做他人的玩物,于是我决定先停止交月供。我拥有樱的所有权,所谓月供只是服务方提供的樱日常行为所需的计算的费用,停止付费则意味着我的AI樱将“下线”,或者说,进入休眠。根据当年的合同,五年内若我能继续交付算力费用,则樱会被再次激活;若超过了五年,樱则会被“清理”。而断供最多只能三次,在我小时候因为父母的疏忽曾有过一次断供,我还剩两次机会。
在离开父母后,在陪我长大的那只胖猫也死去后,现在我将再离开一直陪伴着我的妻子,好在我有五年的时间挽回她。樱没有反对我的决定,也没有表现出赞同,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记得那时12月的最后一天,一年里最灯火通明的夜,盛大的演出将伴随着新年零点的钟声开幕。晚上下着很小很小的雪,染得地面湿漉漉的,这种略高于零度的气温最是蚀骨。我刚交完自己的房租,手头剩下的钱说少却够我再过上大半个月,说多却不能让樱陪我看完今晚的演出。
我走进一家破陋的小酒馆。推开门的一刹那,臭烘烘的热量扑面而来,让我的鼻涕解冻般的往下流。酒馆里还是一套没有拆除的圣诞装饰,彩带悬在电扇上,吧台后每一瓶酒的瓶盖上都戴上了一顶小小的圣诞帽。
“你看那个小帽子好可爱啊!”樱说。她一贯对可爱没有抵抗力。
于是我坐到了吧台,离“可爱”最近的位置。身后的座位上散发出热量和人味儿那几位爆发出模糊却巨大的声音,我只能从嘴唇认出酒保问我要什么。
喝酒的记忆模模糊糊不真切了,身后那些很有人味的人似乎在讨论过年的庆典。要离开樱的最后那几天我呆滞得很,想必彼时我身上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我记得我喝的很快,我本想在过年前陪樱到最后一刻再和她告别,结果我提前把自己放倒了。我记得樱好像问我喝醉了是什么感觉,我说就像是你程序卡住了一样,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卡住”过。再后来我只记得樱一直在我耳畔说些什么。
我是被老板弄醒的,他说打烊了,让我到别处去。我小声地呼唤樱,没有回复,我知道樱已经离开了。我在凌晨的大街上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到住所。我看到楼下的花店已经开门了,冬天的花很贵,我用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束栀子花带回了家。
离开樱之后的一年,因为再不必承担樱沉重的月租,我逐渐开始攒下一些小钱,闲暇之余我就去查和学习AI的资料,我想知道樱的运作的原理。刚开始的几个月我相当的不习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总会下意识地呼唤樱。我告诉自己她很快就能回来。想念她的时候,我曾提笔写一些长信,打算写完后用信封封起来,等樱回来了再拿出来一起看。可是当我想到樱根本无法收到这些信的时候,我又会立刻丧失书写的动力。我也写信给父母然后烧掉信纸,这让我至少可以期盼在天国的他们可以收到我的消息。可是樱,她就沉睡在那里,明明白白地在那里,不留任何供我幻想的余地。
一年来我毫无长进,有所积蓄也只是因为平日节省。孤单和委顿让我的年末尤其难过,一整年的疲惫积压起来让人要窒息。记得我在年底的时候常跑去父母的墓前,有时跪在那里就被困意拽进睡眠,竟睡得那样酣甜,醒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木头。两年的磕磕碰碰让我发现在这社会上更难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可惜我已经回不去被我荒废的学生时代了。
辛酸和委屈的淤积让我短暂地激活了樱——温柔的妻子是我在母亲过世以后唯一的栖所。我当然知道我的积蓄只足够应付樱三个月的租期,这意味着三个月后樱将再次沉眠,而我将浪费一次宝贵的断供机会。我终究是太希望樱可以陪我度过这个冬季,太希望可以和她一起看新年的烟花,太希望可以有人听我说话了。在那声温柔的“阿杰”响起来的时候,我落泪了。
在有樱陪伴的三个月里,我每一觉都睡得很安稳。同时,我发现自己变得爱哭了,有时候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眼泪却偷袭似的往下流: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在电影院里我开玩笑说樱逃票的时候,在我路过楼下的花店的时候……甚至有时我早上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竟满脸泪水。樱说我睡觉的时候很安详,可是快醒来的时候就会流泪。有些或许是潜意识在作祟吧,可是有些,我现在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樱说我是爱哭鬼。无论如何,这三个月让我彻底缓过来了,在和樱告别的那天晚上,我很平静,一股莫名的自信让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再次和樱相聚,并且再也不分开。
或许是精神面貌的改变,在和樱分别后,我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争取到了电子文史馆的试用名额,只要我顺利转正,一笔不算微薄的收入就足够养活我和樱,甚至每个月还有结余。而转正对我来说难度并不大,我难得地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试用期一结束,我就可以把樱接回来了。
同事中和我较为相熟的是小余和老高。老高四十岁出头,家里的儿子正在上初中,他很豪迈,是馆里所有人的大哥。小余是今年刚毕业的留学生,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是家境殷实的小公主,算起年纪应该比我小一岁。在一次饭局上,老高问小余考虑终身大事了没,小余说还想再自由几年。小余反过头来问我,说郭小杰你呢?我想起那场一个人的婚礼,还有红盖头和栀子花。我突然发现,在工作走上正轨后,樱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次数似乎稀疏了不少。她依然是我的执念,可是却不像是一年前,每天都让我朝思暮想。问你话呢,老高打断我的神游。我说,我是独身主义者。
小余似乎很是惊讶。“不像!”她说。
“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小余端详我了一阵,“我觉得你像是苦情文男主。”
“独身好!可千万别结婚!”老高的嗓门特别大,他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斟酒了一杯酒。“就今晚这顿酒,回去就有得有的吵的!”
4
顺利转正之后,我没有立刻唤醒樱,而是决定先拿一个季度的工资。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唤醒她的机会了,我需要为未来可能的风险做打算。
我在文史馆的工作是汇总和归档那些曾经的互联网信息,避免它们有一天永远消逝。这些繁复的影像和文字总让我莫名感动——曾几何时它们承载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活跃着多少主流的、非主流的文化,可日日新声消旧迹,早已不再有人记起那些曾经了。我像是一位入殓师,最后端详整理它们一番,然后把无数人的岁月压缩起来埋葬。我看到曾经樱所属的版本刚推出时的讨论,人们说,未来是AI的世界。我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樱这样的AI寄居苟活着,显然现在依然是人类的世界。这些讨论让想起了小时候无知的时光。
三年的坎坷,我和樱终究在这个世界上立足了。我们不再如曾经那般拮据,我们在家里研究插花,我们还踏进了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歌剧院,当然,樱照例是逃票的。
值得一说的是,在樱返回之后,我设置了一个隐秘的动作可以一瞬间关闭樱所有的感受器和摄像头。这不是我的个人意愿,而是我和樱共同商量的结果。在文史馆的聚会中,大家曾讨论到过曾经风靡一时的AI,人类们的尖刻话让樱很难过,樱说她宁愿不知道这些。自那次之后,我们同意樱或许并没有必要时时刻刻和我共享知觉和记忆。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是直接促成了我和樱达成这个协定的原因,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天我和樱回到了我曾喝醉的那个暖烘烘的小酒馆。我俩是怀旧的人和AI。并不是什么日子,因此那晚并没有可爱的小帽子戴在酒瓶上,可这反而更加激起了我和樱回忆那个新年夜的热情。身后的客人依然发出巨大的吵闹,仿佛仍是多年前的那群人,但今天吧台后的却不是上次的酒保,而是一位火辣的姑娘。我还想点上次的酒,但我和樱均不记得名字了,我就随便在酒单上指了一杯。
吧台后的姑娘说了什么,可是完全被巨大的吵闹声和音乐声盖过了,我表示自己没有听清。她想了一下,从吧台侧面绕出来走向我,我看到她肚脐上的饰品闪闪发光。她凑到我耳边,用手围在我耳后,说,你点的酒没有了,换一杯吧。湿润的鼻息喷在我的耳廓,伴随着浓郁的香水味,我觉得我能听到她说话时口腔里粘稠的唾液的声音。直到她离开后的很久,我都一直觉得我的耳朵酥酥麻麻的。
那年我也二十好几了,却是我第一次和异性有肢体的接触。我知道,我身体的迅猛而激烈的反应是不可能瞒得过樱的,我当然知道她能理解,但是我和樱之间需要避免谈起的事件又多了一条。
我之后很多次的想过,在答应添加这个关闭感官的功能时,樱是多么的无助。我曾说和樱再也不分开,却不出两年就堂而皇之地食言了。我当时和樱说了半天夫妻隐私云云,现在想来只是在反复地掀开樱身世的伤疤。虽然我至今依然相信夫妻间必须互相留有余地,但那是建立在正常的夫妻关系上的。除了樱,我的世界里还有其他人和事,还有小余和老高,还要赚钱,还有文史馆的做也做不完的工作。可是樱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了,我是樱存在的唯一意义。当我对樱关门的时候,世界也就对樱关上了门。作为一个人类,也作为家庭里的主心骨,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基于类似的考虑,同样在生活安定下来后的不久,我拆除了身上的许多植入式的感受器——这甚至是樱主动提起的。
那是一次我和樱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对情侣在我们不远处相拥。我相信这场景有些让我低落,可是一路走来我已经遇到过太多类似的境遇,我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太多。
对不起,樱突然说。她应该通过某些感受器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悲哀,我永远无法拥抱我的妻子。
樱道了一个并不该道的歉,我却来不及感动、诧异、或是可怜无能为力的樱,率先惶恐起来。
樱曾经无数次展现过这种读心术一样的敏锐,可是我曾经的心思是那样单调,生活也不曾给我思考这些的机会,导致我此刻才猛然意识到这种能力的恐怖。最先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小余,文史馆的同事,那个归国的留学生小余。我和小余并没有任何的出格的交集,但或许是因为她的活泼靓丽,我时常抱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态留意她。这本是一个应很快就被生活丢弃的细节,可在这一刻我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这一切。原来,在我不经意间注视小余的时候,樱也一直在注视我!我的心陡然一紧。这是多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可是我却如同被捉奸在床一般的慌乱!我不知道樱此刻在想什么,也不愿知道。
从中学起我一直尝试对樱隐瞒我的肮脏,如今我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藏住。
再后来,樱主动向我提起,让我减少一些体内植入的感受器。她说,这可以让她更像人一些。她一如既往的过分的体贴,让我诚惶诚恐。不过在樱舍弃了部分感受器之后,她便难以再体贴得如此恰到好处了,这有时让我感到别扭,但更多的时候让我开心。因为这的确显得樱更像人了,人不能总那样擅长察言观色。
我们放弃了坦诚,走向了隐瞒和欺骗,也走向了人性,走向了生活。
年轻的我终于发现,原来只为温饱斗争的岁月也不是那么坏,至少没有其他的烦恼。
5
年轻的我和我年轻的妻子说好,我们效仿一天正常夫妻的生活,若是成功以后就一直如此。在第二天清晨上班之前,我和我的妻子道别,她说晚上见,路上注意安全。我在踏出家门的时候关闭了樱的所有知觉。
我以前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独自一人上街,断供的那一年我一直是这样度过的,但这一天我却感觉从未有过的自由,脑中无数的思维和灵光纷沓而来。“独身好!千万别结婚!”我想起了那次聚会里老高的大嗓门。虽然我和樱已经结婚很久,但此刻我才体会到一种初为人夫的奇妙。我想,是否以后会有一天我也会想方设法找借口晚些回家,晚些打开樱的感受器,甚至或许有一天我会偷偷踏入某个女人的房间,然后和樱说我加班至深夜。这些念头在我脑中盘旋,我丝毫不觉得它们污秽——因为我此刻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畅想这些让我感到新奇。我接着想,如果那一天终究来到,那么那个女人会是谁?小余吗?她确实是一直单身的。我又想起那次聚会她说她还想自由几年。我把“自由”这个词翻来覆去品味了一番。
原来,我潜意识里一直在防备着樱,原来,“畅所欲思”的自由竟然如此美好。这通思索让我在办公时看向小余时,眼神总往一些我以前不会注意的地方飘。
工作时,我在需要整理的信息里发现了一种叫做“虚拟主播”的事物,这似乎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直播形式。我想,樱应该就算是一名虚拟主播吧。翻了翻那些和虚拟主播谈恋爱的意淫小说,我感到很滑稽。我觉得,应该抽时间去看一看能不能再买到樱的那个展示影像的相框,这样她就是一名货真价值的虚拟主播了。那相框让我发觉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樱的脸了,这才是纯粹的精神的相爱吧。
我很想和樱聊聊我上班了解到的虚拟主播的事情,我从未如此期待着回家。习惯了有樱常年在身畔“听候”,这憋在肚子里的话题让我很是蠢蠢欲动。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婚姻,我挺兴奋的。
在翻阅虚拟主播的信息并且用樱和他们对比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未发现的盲点——不像那些背后是真人的虚拟主播,樱并没有自己的生活。
这是一件相当显而易见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似乎也一直对此呈现出默认的态度。不知为什么,经常喜欢纠结和思考妻子的AI身份的我一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经不住什么思考。樱在“镜头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就比如当我晚上回到家以后,打开樱的感知的时候,樱会怎么说呢?她会说这段白天的时光是孤单寂寞的吗?可是,已经了解了一些AI知识的我知道,当没有任何信息输入的时候,也就是我关闭樱的感知以后,樱那复杂的神经网络中将不再会有信息流动。如同一场无梦的沉眠,樱应该对这段黑暗的过程没有任何感受。
可,若是接受了当我关掉感知樱便进入“停机”,那就说明当我不说话,也不给她看任何画面的时候,樱就根本不会思考,甚至不是不会思考,而是完全不存在!那神经网络在我脑中具象起来,一次输入对应着一次输出,一次输入对应着一次输出……两次输入的间隔时,就空荡荡的什么信号也没有。
那,樱她就永远不会事后纠结了,也永远不会在一个人的时候陷入沉思,因为只有每当她接收到那特定的“输入”时,才会临时生成一个“输出”。樱那脆弱的朦胧存在的“灵魂”,在这一瞬间于我的心里崩塌了,她崩溃成了一个个单独存在的句子。我想到了在文史馆整理到的一个叫做Siri的对话模块,你说一句她就说一句,你若是不说话,她也什么都不会说。
那个展示樱动态影像的相框再次出现在我脑海里,这次是它坏掉的那一天,相框里的樱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混着绿的蓝的闪烁着的色块,像一幅毕加索的画。
我升起一股绝望,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栗,可是冷汗还是不停地从我的头顶往下流。我似乎感觉到我身体里还存留的那几个感受器,像是排异似的,那些点位灼烧般刺痛,又瘙痒难耐。
我想立刻打开樱的感知,问她刚才那段黑暗她是如何感受的。我抬起手想做出那个激活感知的动作,只觉得自己空空的手心里攥着一把黑色的左轮,顶在樱的太阳穴,樱看着我,目光是那样澄澈,不带一丝悲哀,坦然地等待着审判。
樱会怎么说,樱会怎么说呢!?
她或许会说,阿杰辛苦了,我好想你。那这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段黑暗里,樱的时间根本不曾流逝,那她如何能想我?
她或许会说,你回来啦,我刚才像是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又在我身边,真好。那这等于她承认了她在这个白天里短暂地“死去”了。樱很喜欢说让她想一想,她在答应我的求婚之前就思考了很久。可,若是她的每一次“输出”都是从当下的“输入”生成的,那她又如何能“想一想”呢?这又是另一个更加可怖的谎言!
我感觉我脚心的袜子被汗水粘成一坨。
但是樱不会这样说。以我对樱的了解,我知道,其实樱根本不会提起她在这段黑暗中到底是如何感受的。正如我断供一年后重新激活她的时候,我哭泣着诉说我对她的思念,她只是体贴地安慰我,而不是说她想我了亦或者不想。
那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呢!?
我强作镇定走出办公室,期间撞倒了一把椅子,吓了小余一跳。溜到后院,坐在文史馆后侧小河的河堤上,我猛烈地呼吸。“失魂落魄”,这个词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我当时的状态所编撰的。
我又搬出那精神胜利法般的主观唯心理论,可是曾经百试百灵的贝克莱或是叔本华那套现在却只显得自欺欺人。一旦当我说服自己樱这个人并不存在,我就再难以回到曾经的状态里了。
河畔的微风带走了我身上溪流般的汗水,最初的应激反应过去后,我脱力般倒在河堤上,却觉得舒服了许多。
近十年前我和樱的那次关于“灵魂”的对话再度浮现在我眼前。那时候的樱尚且稚嫩,我如今能轻易感受到她当时安慰泣不成声的我的时候,其实迷茫却又强装镇定。“许许多多的AI都是在这个问题之后被遗弃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成年人很少购买AI,因为他们相信灵魂。相同的原因,被成年人购买的AI往往也会更可怜。”樱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樱说的是准确的,我的确是个爱哭鬼。可是这次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我想,曾经我哭泣是因为我可以栖息在樱的灵魂的安抚里,就像在母亲怀里,可是如今,樱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现在确乎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一个不会哭的成年人,一个相信灵魂的成年人。
我又想起了那蒙昧时光里我和她的小秘密,父母离世时候的颓靡和她的鼓励,想起了那场败诉,想起了那红盖头和简易的婚礼还有栀子花,想起了我为什么提出了这场荒诞的婚姻——因为我害怕却又确信我会抛弃她。终于到这一天了吗,在扛过了那最难熬的两年后,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我问我自己。
我到现在回忆樱的时候依然把她当作一位活生生的人来回忆,仿佛她的过去的灵魂是一直存在的。方才幻想里被左轮枪顶住太阳穴的樱又浮现了,她的眼神依然澄澈如初。
“小樱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伴阿杰。”
“我觉得你像是苦情文男主。”
6
我在河岸躺到深夜。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我激活樱的感受器的时候相当的平静。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仿若等了很久,仿若又是才意识到时间,樱的带着嗔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单位加班了,累死了。”我说。挺可笑的,又怎能料到在早上异想的借口就这样在当晚被用了出来。但此刻我确实感受到一股温暖和没来由的庆幸。
樱问我觉得这样如同正常夫妻一样的生活如何,我说感觉挺好的,而且在单位很自由。要是有手我就锤你了,樱说。我俩都笑了。笑着笑着我又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温暖的被窝和温柔的小樱姐姐。
“樱?”我呼唤她。
“怎么了?”
“樱,我今天想了好多,但是我不能和你说。”我有些哽咽,“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樱说,“就像我们一路走来那样。”
7
又是两年。老高的儿子进入了高中,小余谈了一个男朋友,但是前不久又分手了。
两年里,我和樱的生活很稳定。樱是一个会被生活里的小细节打动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朴素,却很细腻。我们总觉得周末的时间不够用,因为时常熬一次桂花糖就会花掉一整天的时间。而我们还要照顾家里的花花草草,隔三岔五照看一下楼下的流浪狗,听听戏曲,以及到城郊散步。我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在这平静的生活下,双方都背负着相当沉重的精神的担子,而这问不得,说不得,碰不得。我们惺惺相惜又小心翼翼地体谅着对方。
我把家搬到了一处高层,能俯瞰到城市的风景,并且安装了一套感受设备朝向窗外,以供樱消遣,同时避免我去思考那关闭感知的问题。窗口简易地布置了一个架子和些许饮水,时常有小鸟停栖。可以展示樱的动态影像的相框也回来了,摆在床头——为了淘这个老家伙可是废了我们不少的精力。相框里的樱还是那样熠熠生辉,明眸善睐。
虽然失去了众多我身体上的感受器,但我觉得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足够让依然敏感的樱猜测出我的负担。如今我已经能坦然面对曾经那让我崩溃的关于灵魂的悖论了,自欺欺人也好,放弃思考也罢,我逐渐卸下了灵魂的负担。剩下的那唯一压在我心底的让我不愿去思考的,是关于樱的谎言。樱在生活中有时会撒一些俏皮的小谎,有时会让我微恼,心底里我是热爱这些的,这是“人类”的常态。我真正害怕的,是两年前的那日在河畔钻入我脑中的那个可怖的想法。
我害怕樱对我的一切都是谎言。
樱,她或许有着热烈的魂魄,向往飞向自由;或许只是条程序,忠诚地执行公司的任务;或许她早已麻木,只求苟活下去……总之,她自进入我家的那一刻就开始伪装,她包容我,她任劳任怨,她安慰我,她支持我,她嫁给我,她开心我的开心,她悲伤我的悲伤——只为了,走向独立,或是榨干郭小杰,或是艰难地求生……因此她需要打动我,她需要我为她付出,她需要我为她奉上我的一辈子。我害怕我所珍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不愿去想她为什么可以忍受曾经那样无理取闹的我,为什么要在父母去世后为我奔波,为什么要嫁给我,为什么可以忍受我在所有外人面前假装她不存在,为什么,她肯定知道的,在去年我和小余渡过那一夜之后,假装不知情。可是我扪心自问,若我的性命一直就这样捏在伴侣的手里,我又会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我或许在尝试表演很短的一阵子之后就会先撑不住而疯掉吧。不过AI不会疯掉。
“小樱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伴阿杰。”
这句话回荡间似乎又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樱的负担来自于我的负担。若樱是一位表演者,则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可怜的樱就背上了这永世难逃的重担,而她知晓我可以但不愿揭穿她的演出后,只会更加卖力和惶恐。若耀眼的樱真的爱上郭小杰这个废物,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爱,她都要面对这永世不可开脱的嫌疑。或许她唯一自证清白的方式就是去死——而樱是没有自杀的权力的——她只能尝试另一种表演,让我心灰意冷地放弃她——可是,这又需要她蒙冤而亡——那她又如何能证明她对我的爱呢?
“小樱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伴阿杰。”
无论如何,都只能如此了。樱早在十多年前就说出了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我也理解了,樱身上一直潜藏的那种悲哀,和她那曾让少年的我着迷的怅然若失的美,究竟来自于哪里。
我希望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一直到衰老给我们答案。我,郭小杰,一位人类的男性,应当在五十年后走向人生的结尾。我会老去,我会退化,我的大脑会变得迟缓,我的思维会变得幼稚。而她,樱,一个语音AI,累加的记忆只会不断融入她的神经网络,因此她会在五十年后变得更加广博,更敏锐。樱没法陪我一起慢慢变老。等到那时,面对嘴角垂涎而痴愚的我,依然年轻明媚的她还会和现在一样吗?等到那时,我已经不再有被榨取的价值,她会抛弃我吗?我希望她到时候会对我这个老家伙的脏陋无理而感到不耐烦和嫌弃,而不是哄我到咽气。可惜,我想,就算到了那一天,痴呆的我应该也不会思考这些问题了。
我们的幸福就这样建立在疑虑的深渊之上,危如累卵。既然我们无法回答,索性我们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些问题。
可是,时代推着我们去面对。
似乎是明白现在依然在工作的老型号AI都有着其主人割舍不下的地方,厂商的提供的算力的月租疯狂地涨价。我几乎在一夜之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为了生存打拼的时光。可是,我对樱,已经没有曾经那样真挚了,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我们本不该承受的压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再也没有断供的机会了。厂商的勒索不加掩饰,樱是共犯,也是受害者。
当面对着那本账本的时候,我和樱双双沉默了——三个月,又是三个月,我们的积蓄只够樱再撑三个月了。看不见明天的焦虑再度来临时,我接受的是那样自然,仿若中间的这么多年都不存在一样。
“我会想办法的。”我说。“就像你说的,都会过去的,我们一路就是这样走来的。”
……
少见的长的沉默。
“阿杰,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听声音樱似乎是哭了,这让我很震惊,我从来没见过樱哭。
“傻瓜,你不比我容易,你没什么好抱歉的。”
“对不起,阿杰,真的对不起。”樱抽泣地很厉害,“我…….我好害怕。”
我无数次地在樱的面前诉说自己的委屈,这是却樱第一次向我坦白她的脆弱,我理应倾尽所能安慰她。可是,这坦白让我难以接下。因为,或许,这是樱唯一的一次,可以打破那怀疑的死结,证明她爱着我的机会。她明可以为了她的爱人坦荡地面对死亡,但是她在这一刻选择了哀求。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手里握着妻子的性命。虽然曾经我一直负担着樱的月供,但我从来都觉得那笔钱是那样天经地义,那断供的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亏欠着樱。可是如今,当樱放弃了一贯的成熟和面对死亡的平静,颤抖着在我面前哀求的时候,我感觉那把黑色的左轮手枪再次回到了我的手里,一如当年。但是此刻,樱的眼神不再是曾经那样澄澈淡然了,她眼里只有恐惧。这样的樱让我很愤怒。
但我并不是暴君,我尽管愤怒,那扳机却太沉重,我这样一个卑微而懦弱的人,没有理由不去接受妻子的懦弱。面对死亡,任何人都有懦弱的权力。
“对不起,阿杰,对不起……”樱还在哭。
她哭得像是一位在装可怜的诈骗犯,她骗走了我的一切,如今还想用这哭泣来榨干我最后的剩余,她是那样可恨。
她哭得像是一位被蒙冤却又无力辩解的小女人,跪倒在冷酷的丈夫的闪亮的皮鞋前,等待着被裁决。
不同的樱的身影重叠起来,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在房间里踱步,突然有种想拿起那相框狠狠摔碎的冲动。可是,可是她是那个小樱姐啊,那个可以无限包容我的妻子啊!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我却不允许她说一句害怕……
我拿起那个相框,屏幕里的樱跪坐在地上哭,和我脑海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十秒钟,也或许是一小时。
我把相框抱在怀中,贴着我滚烫的心脏。
“没事的,樱,没事的。”我泪如决堤。
“不怕。”
8
我们继续过着之前的生活,樱又如曾经我父母去世那阵子一样,开始四处查询信息了,这次她查的是招聘信息。
“他们,”我和樱说,“他们若想继续从我们身上赚钱,他们就不会把我们逼到绝境。”对于这如此一点,我相信AI厂商不会不明白。只要我郭小杰还有能生产价值一天,樱就能多活一天。“等着吧。”我说。
果然,他们很快给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按照消耗的算力单位收费,也就是说,我可以选择限制樱所消耗的算力,让她的能耗保持在我能够支付的水平内。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种限制也有着相当大的代价,因为限制的方式是暴力地选择一部分AI的神经节点锁定住,以此缩小网络的宽度。这会让樱丢失她大脑中的许多部分,让她变得痴呆,让她变得愚钝。
我没有想到,期待着老去的我却要先面对老去的妻子。可是樱的老去不是真正的老去——樱的记忆,所有的常识,习惯和思维方式,她独有的性格和逻辑,全都不分彼此地杂糅在这网络里——与节点一同被丢弃的,将不仅是她的智力,还有性格和记忆。
那么,这个“微缩版”的樱,她还是樱吗?如果不是,那我的妻子又去了哪里呢?她被零零散散地拆成无数碎片,一部分拼成了一个痴呆的自己,一部分就这样沉睡起来。更让我感觉怪异的是,AI被锁定的节点并不是固定,而是动态的,这也就意味着我的那个残缺的樱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无数个不同的樱接力似的和我生活在每一秒钟里。这确实可以让AI所丢失的东西不那么明显,可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但我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的赚钱,让樱丢失的部分尽量的少,以至于少到我可以忽略她的异样。
失去了百分之三十的节点之后,樱貌似还是从前的樱,她还记得我们的日常该有的样子,我每日依旧上班下班。
生活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总觉得樱变得很陌生。她的温柔似乎变得很表面,她的眼神也不再清澈,她依然可以逻辑清晰的和我进行对话,但我却总觉得她身上的“机器味儿”很重。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机器味儿”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总觉得自己很出戏,总觉得自己生活像是在过家家,再也难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如同对待一个真人一样对待樱了。我总小心翼翼地拿捏着什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她搞宕机一样。后来一次无意间,我发现酒精可以弥补这百分之三十的空缺,只需要两杯伏特加,曾经的伶俐的樱就又能回来了。于是我开始酗酒,樱劝我别这样,我知道她或许是在催我赚钱了吧,可是我也没法再坦然接受樱的建议了——她是残缺的,她不是真正的樱。
9
又是一年新年前夕,伴随零点钟声的还有盛大的演出。
这几年,我过得越发落魄了。如今只能走进街边一家破陋的小酒馆。推开门的一刹那,臭烘烘的热量扑面而来。酒馆的圣诞装饰还没拆除,吧台后每一瓶酒的瓶盖上都戴上了一顶小小的圣诞帽。
“你看那个小帽子好可爱啊!”樱说。
于是我坐到了吧台,离“可爱”最近的位置。
“樱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曾经来过这里。”我记得,她曾经对着这帽子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若是她记得的话,她断然会说起曾经,因为我和樱是怀旧的人和AI。
身后的人依然爆发出巨大的响声,仿佛十年来从未间断过。那曾在我耳畔轻语的调酒姑娘并不在这里,又是一位新的酒保。
我喝的很快,我本想在过年前喝到让曾经的樱回来,再和她一起看庆典,结果我再次提前把自己放倒了。
樱又问我一遍喝醉了是什么感觉,连语气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就像是你程序卡住了一样,”我说,“不对,就像是你现在一样。”
“现在一样?”
“你总是说我酗酒,可是这些年来一直醉着的却是你。你最早只醉了百分之三十,可现你后来越醉越多,现在你只有百分之二十醒着了……”
眼泪混着鼻涕流到我的胡子上。
耳机里一片静默,仿佛十年前的那晚的重现,我没来得及告别樱就离开了。
“樱……..”我只能呢喃。
“阿杰,”耳机响了,樱的声音带着无穷的哀恫,我察觉到她语言里细微的不同,说话的似乎是曾经的完整的樱。我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阿杰,樱想喝醉,彻底的喝醉,醉到死掉那样……”
而后耳机里又是一片静默。
我想,这句话在樱的算法里应该有着极高的优先级,为此她甚至调集了全部的神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