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静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窗外灰蒙蒙的亮,不刺眼但有些恼人。
她看了眼手表,4个半小时的睡眠。昨晚通宵改论文,早上发给导师,似乎终是告一段落了。
乔静仪自己是没有戴手表的习惯的,这块可以监控睡眠质量的智能手表是吉林去年送给她的——他自己也有一块,几乎从不离身。吉林曾给她展示手表的诸多功能,比如可以看到家庭成员彼此的位置,或是完成了什么运动,还有生命体征监控云云。
洗漱完毕,乔静仪简单扎了一个马尾,走入温吞吞的暮春。
“要蛋糕,”王志宏是这样说的,“要很多蛋糕,很多。”
于是她去买水果,做蛋糕用的草莓。
她本来不必这么着急赶完论文的,这应该是清闲的一周。不过,王志宏突然打电话联系了她和吉林,说在清净凉爽的水库边将有一场派对,主办方是王志宏的熟人,会需要蛋糕。有王志宏牵线,主办方给的价格算公道,而吉林也觉得周末去山里一趟好过总宅在家里。
乔静仪也说不来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去这一趟,还在念书的她做蛋糕只是兴趣使然,在微信上营业,偶尔有些朋友找她订蛋糕。
她走在去水果店的路上,打电话让吉林下班路上顺便买一些别的材料送过来。今天是工作日,仅有几个拖着小推车的老太太和她一同,嘴里含糊而大声地用本地话交谈。乔静仪感到有点烦躁,她根本听不懂这些佝偻者在说什么,但是其他匆匆路过的人显然认为她听得懂,并且认为她家里也有一个同样破烂的小推车,只是今天没有带出来。
她租房子的小区就在学校边上,甚至在家里可以看到同学们的宿舍楼,但她却只觉得已经和学校疏远。想起本科时候,宿舍里四个女生因为一个会复读的玩偶能笑闹一晚上,笑得第二天肚子酸痛。
或许自己其实并不愿意接这一单,乔静仪想。可是她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不接,自己这周比较清闲,做蛋糕是自己的爱好,能赚点外快,男朋友又想去山里转转。
不去似乎是有些无理取闹了。她不是那种可以捏着嗓子说”我就是不想去嘛”的女生,她从小就被教导要”得体”。
“得体”是乔静仪小时候父亲最常对她提到的词汇。在幼儿园和小学的年纪,乔静仪都更像个男孩子,相比于那些文静的爱好,她更喜欢探险,疯跑,和别的小男孩一起踢球或是恶作剧。她至今都有时会觉得那个假小子一样的自己还时而浮现。
那时候乔静仪尤其喜欢探险,几个孩子在花坛或是树丛中穿行,假装是在深海漫游或是踏上外星球的表面。她总想象自己驾驶一艘小小的潜水艇,或是穿上宇航服,更多的是一个厚实的玻璃气泡仓。于是她可以坦然面对深海或是丛林,于是可以翻开墙根的草丛,看到里面仓皇逃窜的蜈蚣和蚰蜒。曾经有一两位乔静仪最要好的朋友,她邀请他们在探索的时候到自己的气泡仓里。
“女孩子要文静,要优雅,”父亲说,“你每天总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
老师总会让她想想自己名字的含义。
乔静仪自己也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那些一起攀墙钻洞的男孩子们逐渐疏远了,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或者六年级?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开始快速的长个子,并且很抗拒穿小背心。她曾一度认为自己变得”得体”是来自父母长期的规劝,但长大之后想来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她记得学校后门处和他们很熟悉的小土狗,孩子们突然开始好奇它的性别,把它肚皮朝上抱起来,一堆脑袋凑在一起观察——男孩子们花了许久才确定这是一只小母狗,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乔静仪,她是唯一的女生。男孩子们也曾聚在一起吹嘘自己要娶七个老婆十个老婆,有人喊让别人娶乔静仪,大家惊叫着逃开,女孩儿站在原地附和着大家一起笑。
假装探索的游戏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孩子们不再感兴趣低幼的虚构,但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乔静仪却还是总会在脑海里幻想,自己躺在一个仅有她床铺大小的封闭小艇里,有干爽的被单和抱枕,透过圆形的玻璃窗看着落在海面上的暴雨,小艇一直一直往前航行。
当然,在深夜的幻想之外,乔静仪自己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探索的游戏了,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儿幼稚,于是捡起二三年级时候父母给自己买的那些没来得及看的书。高中时,她被一只误入书房的飞蛾吓得上蹿下跳,于是疑惑自己曾经为何敢于伸手进草丛里捕捉那些多足的生物。
水果店在小区外,临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宽阔马路。灰白的天空让人想到拍摄证件照时候的白色柔光箱,抑或是手术室的无影灯,均匀而孤寂。
乔静仪就是在这x光片的色调中看到的那只婴儿车。
那是个米黄色的婴儿车,一些鲜艳的织物堆在里面,像是条毛巾或是小被单。她从小区巷口拐入主干道时,那辆婴儿车就孤零零在宽阔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车流从两侧呼啸而过。
那个婴儿是被有意遗弃的,乔静仪几乎有种直觉。那个安全岛像是波涛中的一个气泡仓。
等到人行绿灯亮起时乔静仪靠近到婴儿车边,近看时方才发现婴儿车其实有些破旧了,车座位上是一条毯子,里面是一只小奶狗,竟睡得十分安详。一张小纸板挂在婴儿车上,写着”请帮帮她”,哦,是个小姑娘。
她还要去买水果,再有一个半小时吉林应该也过来了,今晚要开始制作第一波的蛋糕。踏着斑马线离开那个安全岛的时候,乔静仪生怕迎面走来的人认为这小狗是被自己遗弃的。
2
乔静仪站在窗前张望,她刚把草莓用淡盐水泡上,吉林还在路上。
高楼拥挤,租住的公寓的视野并不好,再有一会儿就天黑了,她不知道那个婴儿车是否还在停在路中间。为什么会有人将这样一只小奶狗遗弃?为什么要遗弃在马路中心?婴儿车反复出现在乔静仪脑海里,小狗身下的毯子温暖而柔软,让人简直想睡进去。乔静仪挪开她种植的薄荷,用力地贴到阳台的拐角,可是她把脸贴到最侧面也只能勉强看到路口的另外半边。她听到门口有声音,应该是吉林。
吉林双手都拎着袋子,是乔静仪去给他开的门,并不高大的他显得有些疲惫。
“买了糖,奶油,鸡蛋,牛奶,猕猴桃,还有一些肉桂粉。” 吉林拎着袋子换鞋,动作滑稽,“买了些卤菜和烧鸭饭。”
“肉桂粉?”乔静仪记得这不是她给吉林的单子里的内容。
“对,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那个咖啡馆吃到的肉桂的蛋糕,你也说很好吃,我觉得我们可以弄点肉桂味的。” 他踢踢踏踏走进里屋。
“真有你的,”乔静仪有点无语,“王志宏说要水果蛋糕,又不是肉桂卷。”
“不碍事,你可以做肉桂水果蛋糕,发明一下,王志宏不敢挑剔你的。”吉林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
乔静仪摇摇头,她本人并不喜欢肉桂。她比较喜欢清新的口味,像是薄荷、罗勒,而非迷迭香,她做的蛋糕也一向甜度很低。吉林知道她不喜欢甜,但并不知道她不喜欢肉桂——对于许多无关紧要的小厌恶,乔静仪并不愿表露——例如,她也没有多喜欢王志宏,这同样是吉林所不知道的。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烧鸭饭。吉林买来的一袋东西占据了不大的桌面,使得卤菜的摆放有些局促,于是他起身,把那一整袋子食材挪到了厨房里。
乔静仪是故意没有把那袋东西拿走的,她是个很爱整洁的人,从来都难以忍受桌面上就这么摞着一袋子东西,只是今天她觉得她不应该继续和往常一样先行收拾这些物什。她自己也说不来具体为什么,但理由应当很多:她想起下午和自己同路的那些老太们,拒绝这种充满主妇味儿的行为似乎意味着她在为某些牺牲而发声;又或许,不接手这些食材是她对这次出行和做蛋糕任务的抗争,她不想让吉林觉得她自己是乐呵呵去做这一切的;还可能,这是在表示对袋子里那些肉桂粉的不满,他似乎把做蛋糕想成多么简单的事情,并且,他还不知道她不喜欢肉桂……
总之,她似乎有很多该吵闹的,但她能做到的最激烈的表达就是把袋子留在桌子上。于是桌子上的杂物让她难受,且吉林也应当相同的难受。当她看到吉林用筷子夹卤菜的时候反复尝试绕过那个大袋子侧面的凸起时,她觉得吉林应准备要说些什么了,但是他把袋子拎到了厨房。
乔静仪看着吉林的背影和那鼓胀沉重的白色塑料袋,越发觉得他瘦小且疲劳。她又突然觉得这才是她要的结果,那些不满那些想要叫嚷出来的,她从最开始就没打算说。
吉林在不加班的日子和周末会来乔静仪这里,比如今天,但他往往晚上吃完饭还要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一到两个小时,所以吉林来的日子都是乔静仪刷碗和收拾,但她今天不想刷碗。
“今天你去刷碗。”她和吉林说。
“好的。”吉林应该不会拒绝,她也知道。
“今天吃的烧鸭饭,没多少要洗的盘子,我今天好累。”于是她解释了原因。
吉林刷碗时候,她跟他说了那只小狗的事情。
“或许是有人家里狗生的小狗,他们又不打算养,然后就希望有人领养吧。”吉林说。
“这样的话难道不应该先自己养着,然后找朋友之类的转发一下领养信息吗?很多人还要面试领养的人呢。”
“可能是有些原因没法继续养着?”吉林拿着洗好的盘子,一时间不太知道该往哪放,他不是很熟悉乔静仪租住的这个房子的厨房。
“这真的很不负责,”乔静仪看着吉林手里拿着的那只盘子不断滴下水滴到地面,然后被拖鞋踩成鞋印,“而且小狗只是被放在婴儿车里,它要是爬出来到马路上可能就被撞死了。”
“不会的,会有好心人收养那只小狗的,”吉林找到了碗柜正确的门,“那只小狗很可爱不是吗?”
“那它还被抛弃了!”乔静仪越发觉得不忍。
“我觉得如果现在你出门看一下,那只小狗应该已经被愿意收养它的人抱走了,它会有个好归宿的。”
“那也有可能是被撞死了,然后婴儿车被当作垃圾收走了。”
吉林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乔静仪一会儿,“但是我们现在是没法领养的,不是吗?”
吉林很爱说”不是吗”,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乔静仪知道,当吉林认真地看向她,平静的反问时,言下之意是: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件事情吵架,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们几乎不吵架。
于是他们双双沉默下来,吉林把最后的碗筷归位,然后离开了厨房,应该是按照惯例处理些许工作。见他离开,乔静仪用拖布擦干净了地上的水渍和脚印,她尽量避免拖把碰撞到推拉门,否则那声音就仿佛是在埋怨吉林刷碗没刷好。
3
被深夜的惊雷震醒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了。乔静仪听到了暴雨的声音,哗哗声隔着窗帘侵入进来,很响。卧室的门朝向房子内侧,对面是卫生间,可雨声从门缝中传来,模糊着人的感官,她被雨声包围了,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置身雨中,如果打开卧室的门,外面可能是大风和烟雾般的水。
好在她听到了雨点撞击在窗上的声音,这是令人安心的声音,说明玻璃还在。雨点应当很大,打在玻璃上沉闷有力,隐约的还有一点回响,乔静仪能听出玻璃的稳固,雨点会在玻璃表面破裂开来,兴许还冒出一股水汽。
厚实的玻璃给乔静仪安全感,在这场浮起整座城市的大雨中,群楼隐去,这间卧室被孤立出来,漂浮在苍莽的水雾和大风中,没有楼上也没有楼下,安稳地被锚定在一个确切的空间坐标,没有半点颤抖,避难所式的安全感。
坐起来靠在床头并感到凉爽,夜里应该有降温。吉林没有醒,并且睡得很沉很端正,于是这间卧室变成了宇航船,乔静仪是值守者,吉林是冬眠者,她唯一的同伴。她从窗帘的缝隙看沿着玻璃窗流下的水。
乔静仪喜欢暴雨,当你在你的气泡舱里的时候,暴雨给人以踏实的孤独,一种庆幸的幸福。
然而,当乔静仪冥想一般散开她的思维时,她想起来那只铺垫着温柔毯子的婴儿车,这令她感到惶恐——如果那只小狗始终没有被人收养,那么它此刻就正在大雨中走向死亡,婴儿车小小的遮阳棚无法抵御风雨,毛毯也将变成冰冷的沼泽,吸走其上的任何体温。
诚然,如吉林所说,他们并不能领养一只小狗,这点乔静仪自己也清楚,因此当吉林说出这句话时,她也觉到自己的对小狗的担心有些惺惺作态。吉林每日在家的时间并不长,显然无法养宠物;而乔静仪自己,她深知自己受不了宠物所带来的各种问题,即使她喜欢小猫小狗——不要说训练和遛狗等一众需求,仅仅是日常打理都将极大地挑战她对整洁的苛刻要求。因此她日常多半只是在手机上刷别人的宠物,以此过过瘾。
此外,又如吉林所说,大概率这只小狗已经被人领走了,她也不认为这辆引人注意的婴儿车会在马路中间被放到深夜。可是她止不住担心这只小狗,在未知的状态下,再大的可能性也只是可能性而已,她觉得她需要出门去看一眼,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睡眠。如果那只婴儿车真的还孤零零地在大雨之中的话,乔静仪想,那也容不得她再顾虑什么了,她必须救下这只小狗。
乔静仪无声地走出卧室,关上门,她就这样穿着拖鞋拎着伞走出了门,她知道在这样的大雨中,什么样的鞋袜都无法幸免。她没有叫醒吉林,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和吉林说——扪心自问她现在依然无法接受收养一只宠物,但她觉得她必须要去看看,至于之后,她还没想好。如果需要,她应该可以暂养这只小狗一段时间。
身着睡衣拖鞋的女人走进雨中。
至于这几天的计划,那倒是不重要了,毕竟,相比于一条生命,自己的洁癖和王志宏的邀请就可以放到一边了。甚至,有个想法冒出来,哪怕那只小狗已经…… 自己也不能放任那冰凉的身体在马路中心,她依然可以合理地推掉王志宏的那场派对…… 乔静仪赶紧甩掉了这个念头,她冒犯到了自己。
踩着积水绕过一栋住宅楼就能看到路口了——不出意外的一篇空芜,丝毫没有婴儿车的踪影。交通灯闪烁着,一辆出租车冲过去。乔静仪就这样撑着小伞看了许久,并没有想象中的长舒一口气。她想到冰箱里的那些蛋糕材料,明天又要早起,而自己已经连续两天没有睡好觉了……
回到公寓门厅时,乔静仪的睡裤已经湿了半截,但所幸头发还是干爽的。这时她感受到手腕处在震动,是手表,她看到吉林的头像。哦,她出门忘记带手机了,但吉林送她的这块手表倒是跟着她下了楼。
乔静仪用手表接了吉林的电话,并表示自己已经在楼厅了。“下大暴雨了,我去看看那只小狗还在不在”,她说。
推开家门时,家里各个房间的灯都开了,雪白的亮,吉林在门口候着,捏了一条毛巾。她知道,吉林醒来之后应该是把所有的房间都找了一通,确认她离开了家才给她打的电话,她庆幸自己带了手表。
吉林用毛巾擦去她腿上的水,“你怎么出门也不和我说一声,手机也不带”,他说,“我还以为你去上厕所了,结果你半天没回来,才起来喊你。”
“这不是带了手表了吗。”乔静仪说。
想到吉林在家里慌乱找自己的场景,乔静仪觉得有些想笑。她顺从地坐下抬脚,让吉林擦干净雨水,虽然他拿了一条错误的毛巾。
“没淋着吧?”
“没有。”
“小狗在吗?”
“不在,应该是晚上被人领走了。”
……
“不好意思,”睡前,吉林在黑暗中说,“我没想到你是真的会想要领养那只小狗。”
自己真的想要领养吗?乔静仪也不知道。“我看到外面下那么大雨就总会想到它,我怕它还在那里……” 她又想起那个空荡荡的路口,看到路口没有给她想象中的踏实。那个路口是有监控的,她似乎是可以确切地查看那婴儿车为何消失,是否是真的被善良的人领走…… 乔静仪摇头,自己似乎是有点魔怔了。身侧吉林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明天还要早起。
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有一个吉林的未接电话,是方才打的。闹钟显示会在三个半小时后响起——她需要想办法强迫自己入睡——窗外的雨声还在,乔静仪在焦躁中努力地让自己想象气泡仓内的闲适。
乔静仪不知道自己最终花了多长时间入睡,她只记得空调的温度怎么调都不合适,并且吉林的睡姿有些挤压到她的空间,最终入睡前,似乎回到了中学,那是一个暴雨的日子。
那应当是一个暴雨的日子,并不是某场具体的暴雨,但是新闻里早有播报台风,也不是某场具体的台风。乌云让下午如夜晚,于是玻璃上映照出教室内的模样,能看清白炽灯管的频闪和灯边的小飞虫,吊扇叶片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转。不是某个具体的教室,但有同学有老师有习题有书桌上的刻痕,惊雷压过一切的时候,学生们转头看向窗外,阴影中树枝在乱舞。
暴雨要来了。女生看到有人在交头接耳,她望向另一侧的窗,窗外是隔壁的教学楼,班级和班级矩阵般罗列,无数个教室,无数个讲台,座位上有学生讲台上有老师,每一个,活生生的,同一个视频的不同时间刻。
一滴雨,然后是万千滴雨,窗边的学生把头侧到玻璃上张望,会放假吗?或许晚自习会被取消,学生们会在雨里奔跑,会被淋湿,会交谈或是叫喊。讲台上的人还在机械地说话,少有地没有在乎班级里的嘈杂,大雨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那一瞬间,女生从某种格式中脱离出来,用神灵的眼睛看向矩阵行列中的自己,没有喜怒,没有悲悯,不知手中纸笔为何物。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现在?
初中,还是高中?可能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中学。乔静仪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有某种目光,仅偶尔会被暴雨唤出。她的灵魂飘出,窗口外是楼群,又是无数的视频的时间刻,暴雨让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又无法打断任何事情。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就是从她不再游玩潜水艇的游戏的时候开始的。
她的灵魂飘过空荡荡的路口,没有喜怒,没有悲悯。
于是乔静仪终于睡去,在雨水褪去、东方之既白之前。
4
直到听到那震动耳膜的笑声时候,乔静仪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大个子就是王志宏,他不知道何时开始蓄了胡子,乔静仪一霎那没有认出来。
他们说了些寒暄的话,吉林和王志宏就开始从后备箱搬运蛋糕了。乔静仪有些恍惚,这个地方大约有一小时左右的车程,而她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出发。她一路上都在回忆自己上午莫名其妙的表现——她先是向吉林提起去社区或是警察局查监控,而后又连连摆手否定了自己。为了缓解窘迫,她格外积极的制作蛋糕,似乎要以此证明什么。
缺少睡眠真的会让人变得可笑,乔静仪想。但生活中总是会有这种情况。
“吃梨子吗?” 男人们搬运蛋糕的时候,杨可晃悠到乔静仪身边,她是王志宏的妻子,也许才结婚了并不久,一年?或是两年?乔静仪是记得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的,她记得那天吉林和王志宏都喝了很多,她搀扶着吉林去洗手间呕吐。
乔静仪认识王志宏的时间要更长。王志宏是吉林的师兄,那时候他刚毕业,而吉林还在实验室里。彼时乔静仪在准备本科毕业设计,去吉林的实验室找他时却总能碰到游手好闲的王志宏。
乔静仪本能地不喜欢王志宏,大嗓门,和谁都自来熟,那时候他一直用”弟妹”称呼乔静仪。她曾多次被王志宏突然搭到肩膀上的手吓到,并且,这只粗糙的大手总是以恰到好处的无意触碰到一点她脖子或是锁骨裸露的皮肤。她和吉林说,吉林反而嫌她过分敏感,他说王志宏喜欢辣妹,你这种乖乖女不是他的菜。
乔静仪并不知道王志宏具体在做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很杂,统称为生意。那一年,乔静仪的生日被吉林忘记,但她却收到了王志宏送来的一只口红,是个限定的款式,不太好买。
再后来,便是王志宏开始疯狂地追求杨可,他甚至直接搬去了杨可的城市,最后在杨可的故乡举办的婚礼。杨可是个柔弱的小学语文老师,和辣妹沾不上一点边。
“这人真是气死我了,”杨可用下巴指了一下王志宏的方向,“给人耍的团团转。”
乔静仪望去,看到王志宏一边搬东西一边也似乎在对吉林抱怨着什么。
杨可告诉乔静仪,他们被放鸽子了,王志宏宣称很熟的主办方取消了活动,但那时候王志宏已经订好场地,也预定好乔静仪的蛋糕了。她又道歉,说蛋糕钱他们自己会付的,只是这些蛋糕或许要浪费了,不好意思云云,之后又扩展到埋怨王志宏不稳定,不听话,行踪也不定。
“你们家吉林真是好太多了,”杨可说,“踏实,而且顾家。”
乔静仪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吉林是踏实,但不如说太过老实,因此窝囊,于是也显得顾家。乔静仪在朋友圈看到杨可夫妻寒暑节假总在世界各地旅游的时候,也会心里悄悄叹口气,王志宏赚的应当是多得多的,而且他还很有时间。而至于顾家嘛,他俩尚且还称不上家。
不过这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乔静仪想,他们相处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阻碍。乔静仪也曾设想过离开这个有些无趣的男人,甚至差点付诸实践。她长得清秀,时而有算得上优秀的追求者,吉林也知道,但他从不主动问询。乔静仪本并不有意另寻新欢,但吉林的淡然太过恼人——他们都知道吉林并不是个自信的人——于是淡然就显得危险。
乔静仪自己也很难说清楚所谓的”差点付诸实践”究竟是差了几点,当她真正开始思考离开吉林的时候,她又想起自己曾为何选择吉林。
他们在学校的社团认识。昆虫社,乔静仪在本科时加入并成为这个社团最不活跃的那批人之一,她依然怕虫,但当时她觉得她应该加入一个什么社团。
在一场野采的活动里,他们被暴雨围困在民宿,两个逃离房间的人在露台相遇,尴尬的寒暄。雨水在树林里产生持续而巨大的喧哗声,湿气扑在脸上,暴雨总能让乔静仪出神。吉林问乔静仪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活动,“我小时候挺喜欢捉虫的,”乔静仪说,“后来就不敢碰了。”她其实有些忐忑明天的行程,如果不是下雨,其实他们今晚就会进入山林,尝试灯诱一些锹形虫。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雨持续的变大,”吉林说,“洪水会淹上来,就到这里,二楼的阳台上。”
“于是我们明天就不用进山了。”乔静仪笑道。
“于是我们也不用担心作业或是毕业,或是什么别的。”吉林说。
是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或许将划着小艇漂流,寻找食物或是避难所。于是救援都不再令人向往,因为洪水退去后,社会又会重新涌上来把他们淹没。
暴雨还在继续,远处的山林模糊成一片。
小学之后,吉林是唯一听乔静仪说过她曾幻想的气泡仓的人。
“喏,拿着,”杨可把梨子塞到乔静仪的手里,她听到那边王志宏在说他带了几瓶好酒。
“你现在不管他喝酒了?”乔静仪感到奇怪。她记得,在王志宏和杨可刚结婚的时候,她无比严苛地管束他的饮酒和吸烟。
“喝死算了。”杨可啃了一口梨子。
乔静仪看向男人们的方向,和当年似乎是大不一样了,蓄须的王志宏颇有些穿搭,显得松弛而挺拔,吉林却比当年在实验室的时候更加瘦小和佝偻。
也许是要下雨,也许是天色本来就渐晚了,院子里迅速的暗下来。他们先各自回屋休息,王志宏说过一会儿出来一起吃饭。这家原本预计要办party的民宿并不小,但如今包场只有他们四人,于是分别住在顶楼风景最好的两间房。
房内的气氛有点尴尬,“那些蛋糕我还在和王志宏商量怎么处理。”吉林摊手。
乔静仪坐在贵妃榻上看着窗外,没有回复。阴云盖在山上,和昆虫社野采的那晚很像。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人少反正也清净。”吉林斟酌着说。
“那些蛋糕真的做了很久!”乔静仪转过来看向吉林。
“我和王志宏也在商量……”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前天专门熬夜就要做这个蛋糕,”乔静仪打断他,“那只小狗还不知道被谁领走了。
“来之前都不知道这事儿,也没办法,而且又不是不给钱。”
房间安静下来,外面的风似乎是变大了,他们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道啥时候吃饭,要不我们先下楼去吃点蛋糕。”吉林有些受不了沉默。
“你吃吧,我不喜欢肉桂。”乔静仪说。
吉林在门口顿了一下,“那我买肉桂回来的时候你也没说”,他等了两秒钟,见没有回复,带上门下楼了。
乔静仪知道,他觉得她在耍脾气。
外面的阴云聚拢起来。乔静仪宁愿现在来一场大暴雨,没法让party进行的那种雨,这样那些被浪费的蛋糕就是天意,而非人祸了。
在昆虫社的那晚暴雨之后,第二日清晨她和吉林相约进山找些蝴蝶或是蜻蜓、豆娘——夜雨和晨露让飞虫们不得不歇息于叶片上。他们并未深入山林多远,运动鞋踩进潮湿的腐叶,横斜的枯枝让人无处攀附,最终他们在一块大石头处气喘吁吁,转身还能看到昨晚的住处。就先到这吧,他们靠在石头上休息,聊学校的八卦,吐槽辅导员,看到远处穿高筒靴背网兜的同学们深入密林。于是他们知道,彼此都是羸弱的孤独的城市人。
手机扔在床上,但乔静仪感觉到手表的震动,是吉林的消息:“蛋糕真的很好吃,确定不来吃一口?” 他总是这样,乔静仪知道他希望缓和一下氛围,也知道他依然认为她爱吃肉桂。
“不用了,我现在确实不饿”,她艰难地用手表输入,并不想再解释肉桂的因果了。其实这个手表她用得也很不顺畅,但吉林常用,所以她也坚持佩戴。
前几个月在实验室和同学聊天的时候说起这手表,她才意识到,或许吉林一直自觉居功至伟——只要乔静仪愿意,随时可以看到他在哪里,做什么,是否在使用手机——其他女同学理应羡慕她有这样一位尽男德的伴侣,而她们在聊天中似乎也是这样表示的。
于是这次之后,她才能从吉林的话里话外捕捉到些许邀功或是骄傲的端倪,例如在聊到晚上到家前他去做什么事情时,吉林并不会提前说明自己去哪了,因为乔静仪理应进行过监控和查询,或许,还应该对他加以表扬。
不知情之间,可能还欠下了不少赞许。
可乔静仪从没有看过吉林的状态,也不知道是否吉林那边也平等地拥有自己的状态。她拿到手表后觉得最有用且唯一有用的,就只是一个监控睡眠质量的功能,因为她睡眠一向不好。
5
听到争吵声的时候,乔静仪盯着窗外出神,她想起了很多光怪陆离的场景。她在想如果当初在那犹豫的时候选择和吉林分开,现在会如何,或许还住在学校的宿舍吧,可能正在图书馆或是食堂;她又想起吉林带自己去漫展,他俩从众多发出咿咿呀呀声音的展台中穿过,左顾右盼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她还想起自己初中时候第一次对异性产生的日思夜想的感觉,他们最后一次联系应该是在大一,那人确实是个帅哥,但是天哪,已经五六年没有再想起这个人分毫了,为何他现在又跳出来……
争吵声从隔壁传来,是杨可和王志宏。乔静仪反应过来的时候,争吵已经相当激烈了,她听到杨可尖锐的破音。乔静仪并不想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但她不自觉地解读这些句子,有提到蛋糕,有王志宏不靠谱的朋友,有提到钱。王志宏似乎是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的嗓音,她仅能听到简短低沉的男声,但是听不清任何一个词语。而后她又听到杨可的声音,似乎在说他虚伪,说怎么出门在外面就哑巴了,在家不是嗓门挺大,说半年都分床睡的到外面来又要装模做样睡一张床……
她又想起实验室的同学问自己和吉林是否吵架,她说不吵架,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表示出羡慕以捧场,说乔静仪身在福中不知福。可……吉林确实算情绪很好的人了,人们都夸吉林好,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算身在福中,吉林的一切都如此恰到好处而理所应当,以至于她没有办法否定,否定就显得不得体,不讲理。可就像在昆虫社那个农家的夜晚,她和吉林仍然愿意幻想一场洪水,从而短暂的逃离明天所有的理所应当。
乔静仪听到敲门声时她才反应过来,隔壁的争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是王志宏,他带着抱歉的尴尬笑脸进来,那副表情和他说蛋糕要浪费的时候一模一样。“实在是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欸,吉林呢?”环顾一圈之后他发现吉林不在。
“他有点饿了,先下去吃点蛋糕。”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农家菜已经点好了,一会儿就会送过来。”王志宏又露出那副尬笑。
王志宏就这蛋糕的事又赔礼道歉了一次,下楼找吉林去了。
晚饭的时候王志宏拎了两瓶红酒,杨可没有出来。“还在怄气呢”,王志宏说,“羡慕你俩哟。”
“害,生活里谁不是磕磕绊绊的,乔静仪还一直羡慕你们婚后到处旅行呢。”吉林说,“当年你追杨可也是废了不少劲儿呢。”
王志宏笑了笑,大家碰杯。
“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当初对杨可是那样梦寐以求,如今成为了她的丈夫,又对一切都不能确定了,”王志宏抿了一口酒,“甚至对当时所作的一切都有些羞于启齿。”
“杨可答应我的时候我是那样开心,觉得一辈子都值了。把工作啥的全辞了,大包小包所有家当,分了两波寄到扬州去,觉得就奔向最想要的生活了。现在,一个丈夫,已经是我身份最基本的注解了,以后可能还会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这难道不是挺好的?”吉林问。
“是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觉得生活比一开始想象的还要更加狼藉。”王志宏说。
乔静仪想到方才听到的争吵,如此令人感到熟悉,同学群里,朋友圈里,隔壁传来的声音里,就像电视剧,我爱你,我恨你,我想你,你无理取闹,我要杀了他,你走我就死给你看。乔静仪倒是觉得热热闹闹的,当然她也知道,因为这并不发生在她和吉林身上。
王志宏有些喋喋不休,“等你真的到了那座城市之后,之前那些闪闪发光的理由褪去鎏金,不再成为你到来的理由,而你已经来到这里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6
晚饭并没有持续多久,王志宏急着回去看杨可了,乔静仪和吉林坐在一楼的厅里,侧面是个大冰箱,里面是蛋糕,很多蛋糕。
“不生气了?”吉林问她。
乔静仪点点头,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算生过气。
“感觉王志宏变了不少,”乔静仪说。这个汉子不再称她为弟妹,不再说些不得体的话,也没有再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他现在穿搭很讲究,而且似乎是健身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吉林说,“平时大咧咧的,偶尔又莫名其貌的好像有感触了。”
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看不清是否有云层了,风很大,但是没有雨声。
吉林又从冰箱里把他下午没吃完的蛋糕拿出来,“你这次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乔静仪不确定他是否在尝试用这种方法哄自己,她越发不知道如何解释肉桂的事情了。
于是乔静仪也拿了把叉子,小口的吃下一些。蛋糕的味道她是尝过的,和白天尝的时候一样,她算不得喜爱。两人就在沉默中各自看手机,小口的吃下蛋糕。
吉林突然把手机放到乔静仪面前,是一段监控视频,那个乔静仪无比熟悉的路口,显示时间为下午六点半,是那个婴儿车被推走的监控。她看到一对年轻人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了婴儿车,女生停下了脚步招呼男生,两人在婴儿车面前交流了一会儿,最后把婴儿车推走了。
“你找到监控了?”乔静仪有些惊讶。“我就是随便说说……”
“不是我找的,”吉林说,“和王志宏聊天时候我提了一嘴,他问了我一下路口位置,刚才他把这个发给我了。”
“估计是觉得这次组织失误不好意思吧,”吉林接着说,“他人脉还真是挺厉害。”
乔静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蓄须的王志宏的面孔出现在她脑海里,竟然有点模糊。她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如同预计中一样彻底松一口气,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在意这只小狗,乔静仪在心中暗叹。
乔静仪只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乱的,一只手机械的刷新着朋友圈,一只手把一些蛋糕送进嘴里。她发觉自己怎么有些吃不出肉桂味儿了,那股呛人的味道变成淡淡的烟熏味,甚至有些讨喜。
被她右手持续刷新的朋友圈出现了新的内容——杨可,一秒之前,九宫格的图片,绿水青山,自己的自拍,还有她和王志宏在互相喂蛋糕的甜蜜照片,明显就是刚刚在房间里拍的,配文就是一个山的emoji和一个蛋糕的emoji。
她把手机转向吉林,“看来他俩是和好了。”
“床头吵架床尾和。”吉林说。
“哦,说到床,”乔静仪突然想到,“他俩好像分床睡了。”
“啊?”吉林的嘴长得老大。
乔静仪扑哧一声笑出来。